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VIP好书请访问http://www.zaxsw.org/ 或书本网(www.bookben.cn) 《机关》作者:卢年初 《机关》 第一部分 骆垣的父亲眼看不行了,找一块理想的坟地就成为他当前最重要、最迫切的事。他给马半仙打了个电话,问他在哪里,马半仙说在办公室里,他说有重要事情要和他商量,让他不要出去,他一会儿就到他那里。马半仙在电话中说:“什么事这么急呀,该不是你们家死人了吧。” 《机关》 第一章(1)《机关》 第一章(2) 《机关》 第一章(3) 《机关》 第一章(4)《机关》 第一章(5) 《机关》 第一章(6) 《机关》 第一章(7)《机关》 第一章(8) 《机关》 第二章(1) 《机关》 第二章(2)《机关》 第二章(3) 《机关》 第二章(4) 《机关》 第二章(5)《机关》 第二章(6) 《机关》 第二章(7) 《机关》 第二章(8)《机关》 第三章(1) 《机关》 第三章(2) 《机关》 第三章(3)《机关》 第三章(4) 《机关》 第三章(5) 《机关》 第三章(6)《机关》 第三章(7) 《机关》 第三章(8) 《机关》 第二部分  骆垣抽出一支烟,又点上,点烟的手明显地颤抖着。他原来想,上有甄恪护着,刘金全帮着,徐树军又不大关注财务上的事,写封检举信,花几毛钱寄到监察机关,就能掀起一股大浪,多省事呀!他这样做,也没想把徐树军真的送到监狱里去,他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搞臭徐树军的名声,在上上下下造成一种倒徐的氛围,好让甄恪、刘金全他们下手,把调整局班子的事提出来,趁机把自己扶正。 《机关》 第四章(1) 《机关》 第四章(2)《机关》 第四章(3) 《机关》 第四章(4) 《机关》 第四章(5)《机关》 第四章(6) 《机关》 第四章(7) 《机关》 第四章(8)《机关》 第五章(1) 《机关》 第五章(2) 《机关》 第五章(3)《机关》 第五章(4) 《机关》 第五章(5) 《机关》 第五章(6)《机关》 第五章(7) 《机关》 第五章(8) 《机关》 第六章(1)《机关》 第六章(2) 《机关》 第六章(3) 《机关》 第六章(4)《机关》 第六章(5) 《机关》 第六章(6) 《机关》 第六章(7)《机关》 第六章(8) 《机关》 第七章(1) 《机关》 第七章(2)《机关》 第七章(3) 《机关》 第七章(4) 《机关》 第三部分  一天之内,连上两道大菜,看来甄书记把这事确实放到心上,决心要让冯晓仁闭嘴的。无形中给了他巨大的压力,如果这事摆不平,甄恪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从此他也就跟着甄恪身败名裂。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做好冯晓仁的工作,让他把这一阴谋永远埋藏在心中,直到带进坟墓。 《机关》 第八章(1) 《机关》 第八章(2)《机关》 第八章(3) 《机关》 第八章(4) 《机关》 第八章(5)《机关》 第八章(6) 《机关》 第八章(7) 《机关》 第八章(8)《机关》 第八章(9) 《机关》 第九章(1) 《机关》 第九章(2)《机关》 第九章(3) 《机关》 第九章(4) 《机关》 第九章(5)《机关》 第九章(6) 《机关》 第九章(7) 《机关》 第九章(8)《机关》 第九章(9) 《机关》 第四部分   天下着毛毛细雨。任之良出了车站,在拥挤的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前来接站的林思凡。她打着一把粉红色的雨伞,微笑着向他招手呢。他俩互相走向对方,走到一起,林思凡将另一把粉红色的雨伞打开,打在任之良的头顶,任之良说声谢谢,接过伞。他俩相视一笑,林思凡说声咱们走吧,便拉起任之良的旅行箱,紧靠着他,向一辆红色的出租车走去…… 《机关》 第十章(1) 《机关》 第十章(2) 《机关》 第十章(3)《机关》 第十章(4) 《机关》 第十章(5) 《机关》 第十章(6)《机关》 第十章(7) 《机关》 第十一章(1) 《机关》 第十一章(2)《机关》 第十一章(3) 《机关》 第十一章(4) 《机关》 第十一章(5)《机关》 第十一章(6) 《机关》 第十二章(1) 《机关》 第十二章(2)《机关》 第十二章(3) 《机关》 第十二章(4) 《机关》 第十二章(5)《机关》 第十二章(6) 《机关》 第十二章(7) 《机关》 第十三章(1)《机关》 第十三章(2) 《机关》 第十三章(3) 《机关》 第十三章(4)《机关》 第十三章(5) 连载结束,谢谢关注!!! 下午刚一上班,骆垣就给任之良打了招呼,说要请市委的甄书记一块儿坐坐,让他安排一下。 任之良稍稍愣了一下,马上就镇静下来。他想,这个骆垣也真会出难题,局长刚刚外出,他就要请客,不知他的肠子里又有什么鬼点子了。他是副职,不掌管财务,这让自己有些为难,但他请的是市委领导,就让你这个当办公室主任的不敢说出半个不字。此其一。其二,骆垣要请的是市委副书记甄恪。这位甄书记,任之良见过面,但没近距离接触过,听说有点不好伺候。此人是几年前从本省的另一个市调过来的,刚进天龙市的门,他就演绎了一段颇具神秘色彩的故事。这个故事至今还在悄悄流传,谁想起来都有点不可思议。 甄副书记来天龙市报到,事先没有给天龙方面任何消息,只在出发时,给天龙市委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已经出发了,乘的是某某次列车,几点到达天龙市。仅此而已,再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秘书长看了电话记录后,立马就傻了眼。他想,如今这领导调动,大都是迎来送往的,车接车送,谁都习以为常了。这位可好,独出心裁,坐火车独自赶来了。他在机关工作了二三十年,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自己坐火车来上任的市委领导。但不管你遇没遇到过,事情已经发生了,从彼市到本市,区区几百公里,坐着火车,说到就到。怎么办呢,秘书长一时拿不定主意,就去请示市委书记钟润生,不料钟润生轻松地说:“这没有什么,要是在战争年代,干部调动之事,上级一声令下,扛起行李就走,哪里还有迎来送往这档子事。甄书记既然是乘火车来的,到火车站接一下站不就可以了嘛!”于是,秘书长赶紧组织人马,急急忙忙地赶到火车站迎候,心想这位书记如此廉洁,大概是位好伺候的主。 秘书长率部提前进入月台,因为没有约定接站,秘书长又没见过甄恪,只是从侧面打听到他的一些外貌特征,就指示下边的人注意,车一到站,只要看到这样特征的人,都要主动前去询问。 甄恪乘的这趟车到站后,在此站下车的人不多,他们很快就发现了秘书长描绘的具有甄恪特征的人,此人提个大皮箱,径直向出站口走去。秘书长急忙跟过去,问:“请问,您可是新来的甄书记?”那人含含糊糊地“哼、哈”了两声,不理不睬地径直出了车站。 秘书长不能确定此人真的就是甄书记,他吩咐其他人继续注意下车的旅客,自己紧跟着那人出了站,伸手要接那人手中的皮箱,那人又不置可否地“哼、哈”了两句,叫了辆出租车,上车走了。 秘书长赶忙折转回车站,此处已经车去人空,料想刚才那位“哼哈”先生无疑就是新来的甄书记。当他率部回到市委大院,甄恪刚从出租车上下来,提着皮箱往办公楼上走呢。 他望着甄恪上楼的背影,轻轻地摇摇头,又摆摆手,一句话也没说,就去钟润生那儿复命了。而这位副书记留给他的这个噱头,至今仍令他难以释怀。 秘书长都难以释怀,任之良就更加难以释怀了。由他来接待,不知还能不能演绎出更加神秘的故事呢!按照骆垣的旨意,任之良到骆垣经常光顾的“君来顺”大酒店去订座。任之良第一次到这里来。他留意了一下,这是一座外表很普通的酒楼,普通得连墙体都没有包装,红砖完全裸露在外边,被风雨剥蚀得有点寒酸。他进了楼,楼内却装饰素雅,有古有今,古今结合,令人耳目一新。一楼前厅正中,是用天然石块垒成的假山,上面长满了绿色的苔藓,假山下面是一水池,水池左侧装有一架仿古水车,水车缓缓旋转,车出的水轻轻地洒在假山上,再从假山上缓缓流入水池。水池里放养着一些名贵的金鱼和锦鲤鱼,看上去五颜六色,赏心悦目。 上了楼,曲曲折折的走廊装饰得古香古色,两旁包间的门也很有讲究,艺术味很浓,门楣上面均以牡丹、桂花、春兰、秋菊等名花命名。进了包间,顿觉宽敞明亮。一面是宽大的玻璃窗,其余三面以木制的字画装饰其上,显得古朴典雅。屋顶上的巨型吊灯、豪华的桌饰和空调吹出的丝丝凉气,则透着现代化的气息。楼内楼外,反差如此巨大。任之良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真人不露相吧! 任之良点好了酒菜,吩咐大堂经理,接待的是位大人物,一定要搞好了。大堂说没问题,又问任之良,找不找小姐。任之良想了想说,要找就找两个靓一点的。大堂又问,小姐们陪不陪饭呢。任之良犹豫了片刻说,先把人找好,客人来了再说吧。过了一会儿,客人到了。主宾甄恪是位矮胖矮胖的中个儿男子,神情泰然,和颜悦色。他和任之良握握手,就被骆垣让着坐到了上席。他的左边是骆垣,笑容可掬,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右边是甄恪的秘书,此人看上去三十出头,浓眉大眼,一副谦和的样子。 如今这请客,坐座位是很有讲究的,一般情况下,主人坐主席,主人对面不是办公室主任,就是财务科长,总归这是埋单的位子,别人都避着那个位子的。如果主宾地位比主人高,则主宾坐主席,主宾两侧按地位高低依次往下坐。司机们都是人精,自然知道坐在哪里。甄恪的司机老方和局里的司机小黄,分坐在骆垣和秘书两边,任之良坐在他俩中间,正好面对骆垣,可以察言观色,随时指挥服务人员倒茶添酒上菜什么的。 主宾落座后,骆垣郑重其事地把在座的客人又介绍了一遍,任之良礼貌地和甄恪以及他的秘书、司机一一握手,说了几句客气话,便不再说什么了。此人到底有啥神秘之处?任之良打量着甄恪。 菜上齐后,骆垣端起酒杯,站起来说:“好长时间没和甄书记一块儿坐坐了,今天甄书记赏光,给了我这么大的面子,啥话都不说,我敬上这杯酒,一切都在杯中了。” 甄恪端起酒杯,在嘴唇上碰了碰,算是喝了。骆垣就要甄书记再喝点,甄书记点点头,又哼哈了哼哈。骆垣就说,和甄书记交流得少,不知深浅,那就随甄书记的意吧。骆垣连敬了三杯,任之良接着敬,甄书记仍然用嘴唇碰碰杯,并未进酒。主人敬完,甄恪站起来,说给大家敬个酒,这些年来,全仰仗大家的支持,还请大家多关照之类的话,又把酒杯碰碰嘴唇,示意大家喝下他敬的这杯酒。任之良注意到,在整个就餐期间,任谁敬酒,他都要端起酒杯跟你碰,之后凑到嘴唇上意思意思。直到整个宴罢,当初斟的那杯酒,还是那杯酒,滴酒未下,但他从未说他不喝酒或不胜酒力之类的话,可见社交场所功夫非同一般。 这样推杯换盏了一阵儿,宴席渐渐接近尾声。骆垣给任之良使个眼色,对甄恪说,你稍坐会,我去去就来。于是他和任之良上了楼,等在那里的毛猫赶忙靠上去,嗲声嗲气地说:“骆哥,好久没见了,又跟哪里的好上了,把妹妹我给忘了?” [快抓在线书1.0.2] “想骆哥了,是吧?” “哪里想了,怎么证明你想骆哥了?” 毛猫凑上去搂住骆垣的脖子,在他的脸上狠劲地亲了一下说:“就这里想你了,还不够呀?”说着就要拉他进包厢,骆垣拍拍她的屁股,说不行不行,你还另有任务呢。接着又和她耳语了几句。这时,另两位小姐也凑过来了,骆垣一一过目后,就回到餐桌上。 饭后,骆垣说,任主任还有个安排,请甄书记赏光。甄恪的秘书和两位司机很识相,找了个借口,先后出去了。甄恪决意不去。骆垣就说,就在这楼上的歌厅里跳跳舞,没有什么不健康的。甄恪又推让一番,见缠不过骆垣,很不情愿地上了楼。进了舞厅。他们在舞池边的椅子上刚一坐下,小姐们就围上来了。甄恪见状,有点不安,他说:“你们这是搞得什么名堂?”骆垣就说,这是本部门下属单位的女职工,不是社会上不三不四的女青年。甄恪有点不信,站起身就要走,骆垣指着毛猫,对她说:“你给这位先生说说你是哪个单位的。” 毛猫就说:“骆局长,你怎么连你手下的职工都不认识了呀?” 骆垣就对甄恪说,“都是单位的女工,不会假的。”甄恪瞅一眼毛猫,就不好再说什么了。音乐响起以后,毛猫就上来请甄恪跳舞,甄恪搂着毛猫下了舞池,不一会儿就配合得天衣无缝,跳得十分滋润了。任之良心想,这位甄副书记,不仅会演故事,看来舞也跳得不错呀!跳了一会儿,甄恪要走了,骆垣客气了几句,也就没多坚持,送他下了楼。又上楼后,他把毛猫叫到一边,悄声问她,先生正在兴头上,为什么要走?毛猫说,先生的兴趣转移到下边了。骆垣就说,那你怎么不跟上去呢?毛猫说,谁来结账呢,你得说句话呀!骆垣就在毛猫的额头上戳了一下,掏出烟盒,撕下一片纸,迅速地在上面写下一个地址,递给她,让她快去。毛猫到了楼梯口,又折回来,问骆垣,是一次还是一晚,能结多少?骆垣又好气又好笑,对她说,我的姑奶奶,这个都好办,你去就是了。毛猫这才回头走了。 这时,先前陪着骆垣跳舞的小姐挽住他的胳膊,一起进了包厢。另一位走到任之良跟前,任之良笑笑,说:“你的任务完成了,你可以走了。” 小姐说:“怎么,你要换小姐了,我哪点不好?”任之良笑笑,说:“你别误会,我是想下去透透风。”那小姐还想说什么,任之良就说,“你的台费我会给你结的,你去吧台上结就是了。” 他这样一说,那小姐没再说什么,冲他笑笑,就去吧台上结她的台费去了。 任之良坐在大厅里,百无聊赖。这里灯光闪烁,正面台子上,乐队正演奏一首流行歌曲,有几对男女步入舞池,搂搂抱抱地跳在一起,跳得十分蹩脚。大部分客人坐在舞池两旁的台阶上,嗑瓜子儿、喝啤酒、聊天什么的。不一会儿,陪骆垣的那位小姐从包厢里跑出来,坐到任之良的对面。任之良问她:“你不好好陪着先生,跑这里来干什么?” 那小姐说:“那先生有病,本小姐失陪了。” “为什么?”“他咬人。” “真的?咬你哪里了?” 这时骆垣也出来了,他坐到任之良旁边,笑嘻嘻地看了小姐一眼,那小姐一脸怒气,没有理他。骆垣马上变了脸,怒气冲冲地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哼!”任之良说:“好了好了,她不愿陪你,我另找一个不就行了,何必生这么大的气!”然后把他拉起来,“你先回你的包厢去,我马上就去落实。” 骆垣骂骂咧咧地站起来往包厢里走,又回头对任之良说:“要找就找个大方点的!” 任之良说:“知道了。”骆垣的小姐很快就落实了,的确是个“大方一点的”,一上来就拉着骆垣往包厢里走。骆垣刚一坐下,她就坐在骆垣的腿上,抱着脖子亲上了。不一会儿,他们出了包厢,上了三楼,走过一段狭长的楼道,七拐八拐拐到了一处幽暗地方,小姐开了门,打开灯,粉红色的灯光照在屋子里,一股香味扑面而来。小姐把骆垣让进去,屋子里有一张小床,床上只铺着一条白色的床单,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粉红粉红的。床头边是一对简易沙发,夹在沙发中间的小茶几上放着香烟、安全套和春药。 床那边是用木板制作的淋浴间。小姐问洗不洗身子了。骆垣说洗什么呀,天天洗呢。说着就把小姐抱起来放到床上,开始脱衣服。小姐闭了眼,轻轻地喘着气,一副可人的样子。骆垣脱了衣服,不知怎么的,在这节骨眼上,他突然想起了妻子王一丹,不知此时的妻子正躺在谁的床上,对着哪个男人喘气呢。他在心里骂了句婊子,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从床上滑下来,瘫坐在沙发上。 小姐吭唷了半天不见动静,翻起身,坐在沙发扶手上,搂着骆垣的脖子,用嘴在他的身上蹭。骆垣不免觉得火辣辣的,有些蠢蠢欲动了。他闭了眼,在朦朦胧胧中看到王一丹在别人的身子下面扭动着、呻吟着,浑身不由得燥热起来,于是转身将小姐抱上床去,动作起来。任之良没有回舞厅里去,那里的空气太污浊了。他在一楼大厅的沙发里坐下来,坐了一会儿,有人在他前面的茶几上放了一杯茶,他抬头一看,原来是大堂。他说了句谢谢。大堂客气了一句,问怎么不在上面玩了,他随便应付了两句。大堂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对他说:“看你一个人冷冷清清的,我陪着你说会儿话吧。” 任之良笑笑,说:“你忙你的,我一个人坐会儿,等那位先生出来,我们就回去。” 大堂说:“那位先生不会很快下来的。” 大堂说:“他常来这里,我知道他的‘消费’习惯。”之后她说,“我给你说个故事,有天,恒昌县上去了一位领导,陪侍这位领导的是县上某局的局长,因晚上要活动,局长就对老婆说了晚上回来可能很晚的话。局长的老婆是从农村来的,不懂这些,就说吃呢吃了,喝呢喝了,什么活动还非要在晚上。局长说了个似是而非,不料老婆非让他说个明白不可,不然就不让他出去。局长只好把事说清楚了。局长老婆就说了,‘这种事搁在过去,是偷偷摸摸干的,怕叫别人知道了,如今这事,不光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干,还要人去陪着。活了这么大岁数,听说过陪吃陪喝的,还没有听说陪这事的。’你说她说得够精辟吧!” 任之良笑笑,说:“你可真会编呀,该去当作家,当这个大堂经理,真是屈才了。” 大堂也笑笑,笑得十分好听。任之良抬眼望着她。心想,她不可谓不美,细细的眉,天然的,看不出一点描画的痕迹;眼睛一闪一闪的,在明亮的灯光下,透着一股灵气;端庄秀气的鼻子,有棱有角;说起话来,丝丝入耳。白皙的脸庞在彩灯的照射下,光彩照人,令人爱怜。大堂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就说:“来点啤酒如何?” 他说:“行。” 大堂走过去在吧台上拿了啤酒和杯子,走过来重新坐下,启了瓶盖,倒了两杯,端起杯子,示意任之良也端起来。任之良见状端起杯来,和她碰了一下,一饮而尽。她说了声谢谢,喝了一口,放下杯子问任之良:“那个胖子是市委的甄书记,是吧?”“请原谅,我不能告诉你。” “不用你告诉,毛猫会说的。” “毛猫是谁?”“就是陪甄书记的那位小姐呀。” “她很大方,是吧?” “不仅大方,而且很会来事。”“是吗?依我看,那丫头八成不识字的,有什么本事?” “我可以肯定地说,用不了多久,她会成为你的同事呢!” 任之良一脸愕然,望着大堂,轻轻地摇了摇头。“你不信?” “也许,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就是毛猫作我的上司,都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对,因为她懂得交换。尽管她没有文化。”他俩就这样聊着,任之良感到,她受过很好的教育,文化功底不浅,对这个世界和人生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于是他忍不住问道:“冒昧地问一句,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她呷一口啤酒,抿嘴一笑:“我也不告诉你。” 任之良哑然失笑,说:“你还真会报复人呀!”她说:“这不叫报复,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时间很快过去了。一会儿,骆垣和陪他的小姐也出来了,任之良就要上前去,却被大堂笑着拉住了。等骆垣出了门,她才对他说:“这下你可以结账走人了。” 任之良结了账,大堂递过来一张名片,交给任之良说:“我想我们还会见面的。”任之良接过名片,看了一眼,说:“有可能,山不转水转,不定哪天就碰上了。”说着和她握握手,道了再见,出门拦了辆出租车,坐上去,一溜烟儿走了。 .c.-.c.2- 骆垣的父亲眼看不行了,找一块理想的坟地就成为他当前最重要、最迫切的事。他给马半仙打了个电话,问他在哪里,马半仙说在办公室里,他说有重要事情要和他商量,让他不要出去,他一会儿就到他那里。马半仙在电话中说:“什么事这么急呀,该不是你们家死人了吧。”“还真让你说对了,虽说没死,也差不多了。” “是老爷子不行了?” “你是神仙,你什么不知道呀!”“我知道是什么事了。好吧,我在办公室等你。” 马半仙半躺在办公桌后面的圈椅里,见骆垣进门,他略欠一欠矮小瘦弱的身子,一对小而又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冲骆垣笑笑,指着对面的沙发,示意让他坐下。 骆垣就手一坐,一张白净的脸上挂着一脸的虔诚,笑嘻嘻地说:“我不说你也知道我干什么来了。”“不就是想找块坟地吗?神神道道的,明说不就完了。” “是这个意思。” “你是执意要给你家找块新坟地呀?”“说起来,你也算是始作俑者,我的心思你还不知道呀!” “多少有个目标了吧?” “老爷子病了一年多了,因为有这么个打算,就托人找块地儿,找了几处,都不理想。上个月老爷子病情加重以后,我们断断续续地跑了一个月,大体上看下了一块,到底好不好,最终还不得你说了算呀!”马半仙翻了翻眯在一起的眼皮,会心地一笑,说:“你说吧,啥时候去呀?” 骆垣说:“老爷子在炕上躺着呢,当然是越快越好。你看下午去得了去不了?” 马半仙眯着眼想了想,说:“好像没啥事,应该能去得了的。”“好,中午就不要回家了,我们在外边随便吃点,抓紧时间走。你定个地方,我去准备准备。” “算了吧,那么麻烦干什么。” “你看你这人,神仙也得吃饭呀,何况你是半仙。再说,这不是为了节约时间嘛。”“那就随你的便吧。” “你看‘聚仙阁’如何?我看那儿挺好的,就放那儿得了。中午早点过来,不见不散。” 骆垣从马半仙那儿出来,给聚仙阁打了个电话,把中午的饭给安排了。路过市中心广场,那儿正在发行福利彩票,场面十分热烈。他想,这会儿去聚仙阁有点早,回局里又快到下班时间了,不如到彩票销售场地看看热闹,说不定还能碰个好运,中个大奖,发笔横财呢。 这里彩旗飘飘,歌声飞扬,人山人海,热闹非凡。骆垣知道,这是一种叫做“闪电式、大兵团作战”的彩票销售方式。一般在城市中心或闹市区较大的场地上,用建筑用的脚手架圈出一个销售网,搭建一个宏大的颁奖台,组织几百人的销售队伍,在数天之内销售几百万元甚至上千万元的彩票。在运作当中,把销售场面布置得五彩缤纷、热火朝天,高价聘请一些“名演员”前来助兴,效果颇佳。 此时,曾经在一部末流电视剧中扮演过某领袖人物的演员,在颁奖台上拿腔拿调,努力做指点江山状,样子十分滑稽可笑。骆垣看了一会儿“领袖”的风采,心头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感觉。他掏出十元钱卖了五张彩票,一一刮开来看,一张中奖的也没有。销售队伍中,有认识他的人,就说,骆局长大富大贵之人,再买几张,肯定是会中奖的。他很绅士地微微一笑,说声谢谢,向另外一块地方走去。 如果福利彩票发行是国家组织的有奖募捐活动的话,除此活动场地之外,搭车从事民间有奖活动的也异常活跃。有那么一些老头、老太太,在离福利彩票发行现场不远的地方,随便画一个圈,摆一些香烟、玩具之类的小玩艺儿,作为奖品。另用竹片箍一些碗口那么大的圈圈,你花上一元或者几元钱,买上几个竹圈圈,在摊主指定的位置向摆在地上的小玩艺儿扔去,套着哪个,哪个便归你所有。这里聚集了各路神仙,平时分散在大街小巷的算命先生,这会儿都聚集起来,为彩民们推知祸福呢。骆垣懒洋洋地走过来,在一个卦摊上蹲下来。那算卦的是位老者,长眉长须,仙风道骨,前面摆着一张八卦图,放着一个签筒,四周围满了人,大多是问彩票运势的。老者一一推算一番,就说上了,先说事主有没有中奖的命,再说在哪个方向、什么时辰购买彩票,买多少张,彩票号码大概在什么范围,等等。说者一本正经,听者言听计从。 老者打发走一个又一个彩迷,目光落在了骆垣的脸上,四目相遇,骆垣不自然地笑笑,未等他开口,老者便开口了:“想必先生不是来问彩票之事的吧?” 骆垣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恕我直言,先生阴气甚重,恐怕是要重孝在身了。不知先生欲问何事?” 骆垣勉强一笑,说:“老先生果然不凡。不问何事,只求你老给看看相,随便说说就是了。” “那烦劳先生报出你的生辰八字。”骆垣说了自己的生辰八字。老者掐着指头推算了一番,观了观面相,看了看手纹,这才抽了一签,说他一生始终有贵人相助,不求闻达,则衣食无忧;若求飞黄腾达,则有小人作梗。骆垣频频点头。老者又说了一些如何规避小人的话,最后问道:“不知先生请人看没看过老坟?” 骆垣忧郁了一下,说:“看过。” “想必不尽如人意。”骆垣点点头。老者说:“早晚令尊过世,最好重看一处新坟。” 骆垣心想,英雄所见略同,看来这位神仙跟马半仙说到一块儿去了。他对自家坟地的风水越加怀疑了。他向老者投去钦佩的目光,说了声谢谢,掏出一张百元钞票,放到那张卦纸上,起身向车旁走去。 这算卦的也说到了坟地的事,可见此事非同小可。实际上,找一块理想的坟地,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有一年他去给老先人上坟,特意邀请马半仙同往。马半仙在坟场里转了一圈,对骆垣说,这坟地里出来个做官的,最大不过一个七品县官。骆垣想,他弟兄姐妹七个,现如今吃公饭的倒有几个,那也是沾了他的光,是他走门子给弄的。要算做官的,还就他一个。他常说他这个官就芝麻那么大,况且还是个“偏官子”,算不得正经官僚,正如那算卦的说的,只能维持个“衣食无忧”,没有多大出息。但话又说回来,虽说这是个“偏官子”,但也是市政府部门的副职,在县级干部中,也算是年轻的了。如今又拿着中央党校研究生的文凭,官场上也还是有几个哥们的,往前看,前途一片光明,怎么能“最大不过一个七品县官呢”?看来这老坟地确实妨碍着他的仕途。 因此,他对马半仙的话深信不疑,如今那算卦的也劝他,可见事关重大了,但他想,又不能把这坟地里的几十号尸骨乔迁新居,只能等老爷子下世后,另辟新坟地了。平时,骆垣忙着孝敬上司,没功夫孝敬自己的父亲。自从那次上坟回来,他隔三差五地往老家里跑。观察老爷子的饮食起居与行为动作,看看有无寿终正寝的蛛丝马迹。 老爷子虽说年逾古稀,身子骨却也硬朗,一年半载不会咽下那口气的。骆垣每次回家,看到老爷子很精神的样子,心头便隐隐作痛。他的所谓优势在于年龄,时光就这么一年年过去,岁数也一年年大了,快得很哪!如果失去了年龄优势,他还能靠什么呢?老爷子身子骨偏偏这么硬朗,总不至于在他健在时找块风水宝地,拉出去活埋了吧。你说这急人不急人呀。一天,老家打来电话,说老爷子病了。骆垣一阵窃喜。心想,老了的人,就像废旧的机器,说不行应该就不行了吧。他请了几天假,回家去。他看了老爷子一眼,把兄弟们拉到一旁说:“我看人快不行了,我们张罗着找块新坟地吧。” [快抓在线书1.0.2] 六弟说:“不至于这样快吧?大夫刚刚看过,说是着了点凉,打几天针,吃几副中药也许会好的,哪有那么严重呢。再说,我们家老坟好端端的,干啥要重看呀,那可是要花钱的呀!” 骆垣心想,六弟说的不无道理,但谁知道自己的心呀?这事只能装在心里,是不能在弟妹们面前说出来的,也只好旁敲侧击了:“这些年来,老爷子的事,你们呢,心没少操,累没少受。端屎端尿的事也没少干。依我看哪,咱们孝心也尽到了,儿女也当到头了,八十多岁的人了,还是让老人家少受点罪,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打什么针吃什么药呀。”他看一眼弟妹们,“说到坟地,虽说老坟地年代也久了,我们骆家平平安安也没出过什么大事,但什么事都有个终结,从老爷子起,我想我们也该从老坟里出来,另立门户了。如果大家没有别的看法,我看我们就请个阴阳先生,尽早看块新坟地,免得老爷子咽了这口气,那时可就措手不及了。”弟妹们互相嘀咕了几句,没有说什么。他们知道,他们说什么都白说。在兄弟姐妹中,虽说骆垣是老五,但仗着他是领导干部,曾安排过弟妹的工作,就自然是这个家族的功臣了,什么事都要大家听他的,由着他的性子办。大家懒得计较这些,就说:“你看着办吧。” 骆垣说:“既然大家没有意见,你们轮流着伺候好老爷子,我找阴阳先生去看坟地。” 骆垣赶到聚仙阁,马半仙也刚到这里。他们在预定的包厢里坐下来,饭菜就上来了。两只水煮乳鸽,一条清炖鲑鱼,几个清炒青菜,都是马半仙最爱吃的。“中午家,简单吃点就行了,还这么讲究。”马半仙话虽这么说,那对小眼睛却盯着菜,笑得眯缝成一条线。骆垣说:“下午的任务重,工作量大,还要翻山涉水,中间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那时肚子饿了,就只有凑合吃带的干粮了。所以还是吃结实点好。再说了,请你一趟也不容易的,哪能随便糊弄你神仙爷爷呀。” “别耍贫嘴了,抓紧时间吃吧!” “还上酒呀?” “少来点吧,我知道你是每餐都要来一两杯的。” “也好,来点儿红的,提提神也罢。”酒足饭饱以后,越野车也到了,小黄上来说了一声,他们下了楼,坐上车,出发了。 出了城不远,车子驶上了山路。这里是天龙山脉的支脉,重峦叠嶂,沟壑纵横。由于多为沙石地面,土质不良,年景不佳时,寸草不生,一片荒凉;但遇有雨水充足年份,倒也有片片葱绿。此处向西不远,是天龙山主脉,不管有无雨水,不见一草一木。这样荒凉的地方,却埋藏着富含有色金属的矿藏,之所以在这样的不毛之地建起这样一座城市,就是为了把埋在山下的矿藏挖出来,加以提炼,为人所用。 车子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行驶了一段时间,驶向一个坡地,不一会儿到了骆垣看过的那块地方。他们下了车,在骆垣的指点下,他们在这块地上走了一圈,骆垣边走边说,哪里做主坟,哪里做后土,哪里开坟院门,座山如何,照山如何,如此这番,做了一番评论。完了他说:“我是外行,行与不行,还得你神仙拿主意。” 马半仙站下来,举目远眺一阵,对骆垣说:“谁说你外行,简直就是阴阳学家了嘛。不仅地方找得好,说得也在行。你看噢,”他蹭一蹭脚下,说,“这儿做主坟,你看,整个坟地背靠主山,山环水绕。主山来龙深远,气贯隆盛,左右又有山脉环护,藏风养气。真是一块理想的风水宝地。” “那么说这地方还真行?”骆垣有点得意之色,“不用再到别处找了?”马半仙又说了一番阴阳之道、风水之理,往前走了数十步,站在这块地的边缘地带,说:“古人云,山以静为常,是叫无动,动则成龙也;水以动为常,是叫无静,静则吉地也。故成龙之山,定踊跃翔舞,结地之水,必湾环悠扬。所谓的‘势来形止、山水交汇、踞而候、揽而有’,将先人葬于此地,后人定会贵若千乘、富若万金的。” 骆垣一阵窃喜,看到这块地方,自己没有少跑,如此看来跑而有成,也就对得起自己了。他对马半仙说:“真如神仙所说,我当重谢你老了。” 马半仙挥了挥手,说:“你先别忙着谢我,这里虽然为成龙之山,但水流太急,不是结水之地。故而有憾矣!”骆垣感到失望,看着这块地,又觉得十分可惜,于是问道:“哦,你看这,有没有办法补救?” “有是有的,不过要费些功夫,不知你肯不肯花费一番精力了。” “你说,除了摘天上的星宿,什么都行。”“你看噢,”马半仙指着前面划了个半圆,“水是从那儿流下来,一直流到远方,急而不结,需筑堤坝,使之平缓,成为结水之地,才算两全其美。” “唉,这有什么难的,我以为是什么难肠事呢。你划个线,近日我就把这件事给办了。” 马半仙拿出罗盘,左看看,右看看,和骆垣拉着线,划定了坟场的边线,定下了埋葬老爷子的位置和其他需要划定的位置,接着又确定了铲土筑堤的方位、高度和宽度,便凯旋而回了。看完坟地没几天,老爷子就死了。在下葬的前三天,骆垣雇了一台挖掘机,发动骆家的男男女女,浩浩荡荡开往新坟地,干了整整一天,在马半仙指定的那地方堆起了一座小山,到下葬的那天,他又一次把马半仙请到坟地上,马半仙看了十分满意,骆垣心中的一块石头这才落地了。 .c.-3- 晚饭后,任之良和女儿欣星正在看电视,忽然,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响,就像石磙碾过空旷的大地,沉闷而令人惊悸。接着窗玻璃在震颤中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伴随着声音而来的是楼房的剧烈晃动。“地震!” 任之良惊呼一声,一把拉住欣星的手,不顾一切地向楼下跑去。 下了楼,他明显地感觉到,大地仍然在晃动。他拉着欣星跑到楼侧面的空地上刚停下来,周围各楼里也陆续有人跑出,吵吵闹闹的,都往这里集中。不一会儿,平时较为空旷的场地,顿时显得十分拥挤。“在五级以上,”任之良判断道,“城市问题不大,农村是肯定成灾了。” 他镇定下来,给局值班室拨电话,没有任何反应。他又给局长徐树军拨电话,仍然没有任何反应。此时,集中在这里的人们都拿手机打电话,乱哄哄的,都在“喂喂喂”地叫,就是没有一个能打通的。任之良判定,全市的通讯已经中断。他苦笑一下,心想,人类的科学技术,无论多么先进,在自然灾害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我必须赶到局里去,”他对欣星说,“这会儿没事了,你呆在这儿别动,你妈妈很快就会回来找你的,好吗?”“我怕,我怕。”欣星依偎在他身边,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发颤。 “大娃娃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爹吃的就是这碗饭,这时候不到工作岗位,是说不过去的呀!”他拍拍欣星的脑袋,蹲下来,对欣星说,“别怕,你看这里人这么多,有什么可怕的呀。待一会儿,你妈就来了,好不?” 欣星带着哭腔,轻轻地说了声“好”。任之良拍拍女儿的肩,就往局里跑。一路上,人山人海,惊魂未定的人们聚集到马路上,吵吵嚷嚷,一片喧闹。任之良准备打的去的,可平时一辆接着一辆在大街小巷乱跑的出租车,此时也不知哪儿去了,一辆都不见。任之良无奈,只好跑步到局里。不一会儿,徐树军也到了。他望了任之良一眼,说:“电话不通,咋办?”“我想办法通知有关人员到局里来候着,等事态明朗以后,再说吧。” “好吧,我继续电话联系,也许马上就能恢复通讯联系,在这里等待上边的信息。你辛苦一下,先去把小黄找来,用车通知,总比人跑着快些。” “好吧。”任之良说着,就往司机小黄家里跑。小黄家住得不远,不一会儿他俩就跑到局里。小黄把车从车库里开出来,任之良吩咐他,让他依次去把主管救灾工作的副局长骆垣、救灾科长冯晓仁和局办公室的全体人员都接来。过了一会儿,冯晓仁和办公室的大部分人都到了,骆垣家里没人,联系不上。这是任之良早就预料到的。因为他在下班时间是很少待在家里的。徐树军叫冯晓仁做好下乡的准备,办公室准备好查灾用的摄像机、照相机和手电筒等物品,随时准备出发,赶往灾区。 [快抓在线书1.0.2] 局里紧锣密鼓地准备查灾救灾物品,此时,电话恢复了通畅。局长被电话召到市地震局去开会。任之良一边用电话召集局里的相关人员,一边向各县区打电话了解情况,然后将了解到的情况向徐树军做了电话汇报。 任之良陪徐局长赶到地震中心所在地马莲沟村。他们下车后,县局的人和乡政府的人也刚到现场。这里一片混乱,无数的手电筒在到处乱晃,叫喊声、啼哭声响彻夜空。任之良他们找到村上的干部,村干部带着他们,借着微弱的手电筒的光亮,察看现场,控制局面。 天渐渐亮了,大体情况已经摸清。这个村,大部分房屋倒塌,灾情十分严重。目前,余震还在继续。市、县、乡赶来的干部,安抚着惊恐不安的村民,运送伤员,集中遇难者遗体。本市驻军、武警部队也在任之良他们到来不久就赶来了,他们在寻找压在废墟下面的人员。 天亮以后,赶往这里的各级干部越来越多,分工也越来越细。任之良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察看灾情,统计伤亡人数和震灾造成的损失。任之良扛着摄像机,奔波在受灾现场,镜头对准倒塌的房屋、惊恐的灾民、死亡的尸体和开裂的大地。眼前的景象,像锥子一样扎进他的胸膛。任之良出生在这里。二十多年以前,一股清澈的小溪从村中流过,一年四季滋润着两岸的土地,居住在这个小山村的人们,旱涝保收,填饱肚子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任之良清楚地记得,小溪两旁是洪水冲刷而成的河床,不发山水的年份,这里水肥草美,是天然的牧场,他的乡亲们,在这个小山村里,世世代代悠然地过着半农半牧的生活。 后来,村里的人口慢慢膨胀,过度的放牧、上游森林的过度砍伐和无休止的开垦,到二十世纪末,小溪干涸了,山坡荒凉了,地无水可浇,牛羊无草可吃,大量的村民走出山沟,背井离乡,外出打工。留下来的人们,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苦苦地熬着那艰难的日子。 屋漏偏逢连夜雨,你瞧,大地就这样微微地一震,把他们本来就脆弱的生活彻底地摧垮了。任之良含着泪把这一幕幕装进他的摄像机,印在他的心底。他感慨万千,心想,自然的些微变化,就能对人类的生存环境造成灾难性的后果,大地这么轻轻地一动,就摧毁了人类建立的一切。自喻为万物之灵长的人类,在自然面前,特别是在自然灾害面前,原来是如此的渺小啊!任之良奔波了一天一夜,没有顾得上喝一口水。他的母亲就在这个村上,他没有顾得上看她一眼。各路救灾人员陆续赶往这里,任之良才抽了个空,去看看母亲。 母亲的房屋倒塌了一半,她和其他村民一起,被村干部安置在村头的空地上。这里的人们,差不多都是任之良的本家或亲戚,都是他的叔叔、伯伯、叔伯母和堂表弟兄们,见了他,哗啦啦地围上来,睁着企盼的、无可奈何的和绝望的眼睛看着他。他完全理解这种目光,一年中,他总要回来几次,那由于灾害、疾病、孩子上学等原因造成的无钱买种子化肥,无钱就医上学的叔伯们、弟兄们,看到他时,就是这种眼神。他知道,那是求助的目光,是看见了救命稻草时的那种目光。他也知道,他不是救世主,就是浑身是铁也打不了几颗钉子。在这种情况下,他能做到的,就是掏空自己极其有限的腰包,安慰安慰那些渴望的眼神。 他向乡亲们打着招呼,把政府正在救灾的信息传达给他们,在人群中也找到了自己的母亲。母亲年近七十,几年前小儿子得病死了,小儿媳留下不满两岁的孩子改嫁了。母亲带着弟弟的孩子生活,本来就够苦的,现在又遇上天灾,真是雪上加霜。母亲面容憔悴,怀里搂着孙子欣亮,稍稍有点哆嗦。她见着儿子,嘴动了动,什么也没有说,眼泪就流了下来。任之良蹲下来,紧紧地抓住母亲的手,哽咽了半天,说:“儿子来迟了,妈妈谅解。”母亲用干枯的手背抹了一把眼泪,抽泣着说:“你干着公家的事,身不由己,妈知道。” “你还没吃吧,妈妈?” “不饿。你去干你的事吧,当家子的人都在这里,他们能过去,妈也就过去了,不能因着妈,耽误了公家的事。”任之良拉着母亲的手,好一会儿,他摸摸欣亮的头,对母亲说:“妈要是行的话,我走了。回头我再来看你。” 母亲点点头,任之良拍拍欣亮的肩,站起来,向另一个村子走去。 局务会议研究完上报省厅的灾情报告后,顺便议一议向灾区捐款的事。徐树军说,原则上采取自愿的办法,但灾情严重,救灾工作部门应该带个好头,不能落在其他部门和单位的后头,他建议,县级干部捐二百,科级干部捐一百,一般干部和工勤人员随便,大家议议,没有不同意见,当场就捐了。“我不同意。一个月就那两个工资。今天捐,明天捐的,都捐光了,一家人喝西北风去。”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救灾科长冯晓仁。此人平时就爱占个小便宜,对自己的待遇愤愤不平,上骂中央,下骂局长,好像党和人民欠了他多少似的。 徐树军一看是他,就说他几句,不料这冯晓仁不依不饶,眼看就要吵起来了,任之良看不下去,说:“不要吵了,局长只是个建议,有不同意见,可以提嘛,何必动不动就吵,吃了炸药似的,有什么意思!”会议室顿时一片寂静。稍时,有人叫任之良,说外面有人找,任之良出了会议室,走到自己的办公室,见是君来顺酒店的大堂坐在沙发上,略略有点惊讶。她见他进来,站起来问了声“你好?”迎上前,伸过她的手来。任之良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地握了,随意问了一下:“你有事?” 她说:“听说你们要给灾区捐款?” “是啊,正在研究呢。”她不慌不忙地拉开她的坤包,拿出一沓钱递给任之良,说:“这是两千块,算是我对灾区人民的一点心意,请你代我交了。” “这……” “放心,这钱是干净的,一不是贪的,二不是偷的,三不是抢的,四不是卖身得来的。”她微笑着。“不,不,不,你千万别误会。” “那么,请收下好了,再见!”说罢,她微笑着扬一下手,出门走了。任之良回过神来,追出门来,边下楼边喊:“哎,姑娘,你的尊姓大名?”但已不见了人影。 任之良回到会议室,把这事向在座的说了,徐树军说:“你们看,群众都行动起来了,我们还犹豫什么?就这样定了,有意见保留,会后去财务室把钱交上。散会!”任之良交了自己的那份,拿出那两千块钱交给会计小刘,小刘问:“这是谁的?比局长的标准还高。” “哦,真还难住我了,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那我怎么计账呀,写谁的名下呀,写你名下行不?”“那显然不行,我不能贪天之功为己有。” “哦,你等等,我想起来了。”说着他就往自己的办公室跑。进了办公室,就在抽屉里找名片,一大叠名片一张一张地翻。他这儿有数以百计的名片,都是餐馆呀、印刷厂呀、复印店呀、商场呀什么的。他翻呀翻的,总算翻出了那天晚上大堂给他的那张,原来她叫梅雨婷。他到财务室,替这位梅雨婷捐了钱,小刘写了她的名字,又问:“哪个单位的?” 任之良说:“这是个人捐款,与单位没有关系,何必写它。” 小刘说:“那‘单位’这一栏我咋写呀?”任之良便顿了一下,说:“你就写上‘君来顺’好了,君子的君,来去的来,顺利的顺。” 小刘说:“就这样写呀?” 任之良说:“嗯。”这晚,他在整理地震灾区的影像资料,他把录下的几盘带子,边看边挑选出一些片段,转录到另外一盘带子上,又把这盘带子反复看了几遍,觉得不要紧的片段又删掉了几段。之后,坐在计算机前,编写解说词。 按计划,明天早晨要把录像带连同解说词一起送到电视台,电视台赶制成三十分钟的专题片,与灾情报告一起向省上做专题汇报。事关重大,任之良不敢有丝毫的马虎。他先用低沉的语言叙述地震发生的经过,用一组组数字对地震造成的损失做了客观的表述,用伤感的语调对灾区群众的生活和有限的自救能力做了简短的介绍,最后列出了救灾所需资金的数额和请求省上划拨救灾款的数额。 编写完草稿,做了一些修改,模仿电视播音员的声调念了两遍,觉得该说的都说到了,既无遗漏,又不枝不蔓,恰到好处,自认为可以打印了。他一边打印,一边给骆垣打了个电话,说解说词已经出来了,问是到局里来审阅呢,还是送到家里去?任之良知道,骆垣是不会对他摆谱的。他俩是同龄人,在平时的交往中,任之良对骆垣不冷不热,在骆垣分管的工作上,任之良请示汇报也是程序性、礼节性的,从未把他当回事。这会儿给他打电话,其用意就是要他来签个字画个押,这样明早上班就可以省掉主管局长签字这一程序,直接送市政府领导审定了。 骆垣回答说,就不麻烦送了,他到局里来签个字就行了。 不一会儿,骆垣来了,任之良把解说词递给骆垣,自己修改白天写成的灾情报告。此报告白天的局务会议已经通过,这次修改完全是文字性的。骆垣匆匆翻了一遍解说词,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就等着在灾情报告上签字了事。任之良印出首页,递给骆垣,说:“我一边打,你一边审,这样省时间。”骆垣接过首页,哧地笑了一声,在上面签了字,说:“其他几页,我就不看了。你写的东西,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任之良说:“看不看是你的事儿,只要签上你的名字就行。”心里却说,料你也没有心思看这种东西的。果然,骆垣开了自己办公室的门,一看电子日历上的表,还不到十二点钟,心想,何不约几个朋友,找个地方潇洒一番。他在手机上翻着电话号码,一个一个地打。 任之良刚刚打印完两个文件,徐树军也来了。进了门,他问:“都出来了?”“都出来了。这么晚了,你还来呀?”任之良说。 “我想这么大的楼里,就你一个人在这,我闲着也是闲着,就走过来了。你辛苦了,喝两杯如何?”徐树军说着坐到沙发上,顺手将带来的两瓶酒放到茶几上,从茶几隔板上拿出三个茶杯,打开酒瓶,倒了三半杯,然后叫过骆垣和任之良两人,一人端了一杯。徐树军举起杯说:“任主任辛苦了,给你敬一杯。”说着三人碰了一下,徐树军一扬脖子全干完了。骆垣抿了一口,笑嘻嘻地把玩着酒杯,任之良喝了一大口,杯中还剩一半。徐树军说都干了,干了,不然不够意思。骆垣说,酒又不是这么喝的,得有下酒的呀。 “好吧,你俩把这瓶酒喝了,要什么下酒的,我请客。”听徐树军这么一说,骆垣来了劲儿,非要和任之良划拳不可,任之良知道划不过他,但又不好意思不划,只好顶上了,顶了几个来回,瓶中那点酒,几乎全让他给喝了。他收拾了酒瓶酒杯,一副鸣金收兵的样子。骆垣说:“刚到了兴头上,喝完酒再干啥?” 任之良说:“睡觉。明儿事情还多呢。” 骆垣笑笑,对徐树军说:“哎,头儿,任主任这些天这么辛苦,你拿一瓶酒就把人家给打发了,也不慰劳慰劳?”徐树军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行啊,你也是领导,我就把他交给你了,你看怎么方便怎么慰劳得了。” “真的?那我们去了。”骆垣说着就拉任之良的手,任之良说我还是回家陪老婆吧,不知她这会儿怎么诅咒我呢。骆垣不依不饶,非要拉他去潇洒潇洒不成。任之良坚持要回家,徐树军出面解围,说:“这会儿夜深了,不去也罢,今天的承诺,长期有效,骆局长记着,哪天兑现都成。” [快抓在线书1.0.2] 于是,骆垣也就不再坚持了。任之良回到家中,李丽娟坐在沙发上,一脸的怒气,任之良习惯了,也就没有理睬,进了卫生间,准备洗把脸睡觉。不料李丽娟追到卫生间,大吼一声:“你还叫人活不活了?啊!” 任之良笑笑,说:“你轻点,轻点好不好呀,邻居们都睡了。” “我就是要让邻居们听听,哪家的男人,天天半夜三更才进门的呀!”“你看我不是有工作吗!” “工作?你看看你酒气冲天,撒谎都不打个草稿,哼!” 任之良刚刚喝过酒,酒味甚浓,他就是有十个嘴也说不清楚,于是也就不说了,任她怎么唠叨,一声也不吭,匆匆洗把脸,进了卧室,一头栽到床上,在李丽娟的叨叨声中,酣然入睡。这几天,他实在是太劳累了。灾情报告一经政府确定,立即赴省上汇报,市上原打算由主管救灾工作的副市长带队的,后因主管副市长要接待一拨一拨的慰问团,接收外地的救援物资,指挥抗震救灾工作,一时抽不开身。于是由甄恪带队去,这主要是考虑甄恪在省上熟人多,好办事,在这方面他轻车熟路,同时也乐意做这方面的工作,真可谓一举多得。 带点什么礼物,一向是对外交往中一项十分重要的事,而任之良偏偏又不善此道,也不大愿意做这方面的工作,这点,徐树军十分清楚。因此,在这种事情上他从不指派任之良,尽管这是任之良职责范围内的事。相反,骆垣精于此道,徐树军对他在这种事情上表现出的“慷慨大度”和那些摆不到桌面上的事,颇有微词,对他在办理这些事情中的猫腻也略知一二,但骆垣是主管局长,自己又很积极,还是让他去办了。 办好礼物,甄恪带徐树军一行向省城奔去。徐树军和甄恪同乘一车,走在前面,任之良乘拉酒的越野车跟在后面。到了省城,他随前面的车进了一家豪华酒店,停车后,任之良前往大厅登记房间,他看着大厅里的价目表,价格高得吓他一跳,他觉得太奢侈了,又拿不定主意,就去请示徐树军,徐树军看着甄恪,甄恪没好气地说:“我们是来办事的,随便找个地方住下来,办事方便就行,何必住这么高档的地方!” 徐树军觉得甄恪说得在理,就按甄恪的意思,找了一个普通的宾馆,此处设施一般,价格适中,住得人就多,向阳的、楼层好的都住满了人,只有一楼,还是阴面,有几间房空着。 任之良办好了手续,带甄恪他们去住。甄恪进了房间,满脸的不高兴,无缘无故地给徐树军发了两次火,徐树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顶头上司。估计是对住宿不满意,但反过来一想,这也是按他的意思办的,再说了,堂堂一个市委领导,不会为这么点小事无缘无故地发火吧!尽管这样想,在晚饭的安排上,他多了一个心眼,再也不要随随便便的了。他指示任之良在一家酒楼安排了一桌饭菜。不料他又错了,甄恪到了酒楼前,愣是不下车,他满脸的不高兴,叫过徐树军,训斥道:“出门办事,该省的就得省着点,随便吃点面条什么的就行了,何必讲这个排场。”徐树军也满脸的不高兴,他叫过任之良,没好气地说:“把这饭菜退了!” 任之良找大堂退饭,大堂说大菜已经做好了,要退得交违约金,并提出了一个数,任之良不接受,就和大堂纠缠在一起。徐树军等了一会儿不见任之良出来,气冲冲地找到他,就骂上了:“不就几个臭钱吗,给她算了,书记还在车上等着呢!真是!” 任之良只好交了钱,上了车,左拐右拐拐进一个小巷子,随便进了一家小餐馆,每人要了一碗面,匆匆地吃完,闷闷不乐地回到住处。不久,甄恪带着徐树军开越野车出去了。任之良松了一口气。闲来无事,想给家里打个电话,修补一下与妻子的关系。地震那天,任之良扔下女儿就往局里跑,老婆就很有想法,她在事后对女儿说,别看你爸平日里捧着你,护着你,到了生死的关键时刻,丢下你就跑了,并且一跑就是几天,还不回家,连个电话都不打回来,可见我们母女俩在他的心目中是个什么位置。那晚加班后又喝了点酒,这李丽娟就认为他成天在外花天酒地,说不上还寻花问柳,更加不依不饶了。 他打通了家里的电话,电话那头,李丽娟又唠叨上了。刚刚无故受了局长的一顿训斥,这会儿再听老婆的唠叨,任之良心灰意冷,想说的话也懒得说了,随便应付了几句就挂了电话。这时甄恪的司机老方进来了,他说:“跟哪个小姐约会呢,这么亲热?” “哪里呀,刚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报报平安呗。”“老夫老妻了,有啥唠叨的。哎,我说主任,跑了一天的车,也不说带我们出去,潇洒走一回?” 任之良说:“还是老老实实待着吧,都‘奔五’的人了,还花心不改。来,过来坐吧。” 见老方坐到了对面,任之良又说:“方师傅呀,你没听人家说,吃来吃去,还是家常饭好吃,喝来喝去,还是白开水好喝,玩来玩去,还是自己的老婆好玩呀!还是坐这儿谝一谝,吹吹牛什么的,要不,拿瓶春宝喝?”说到这里他问老方,“那酒到底怎么样,领导们真的那么爱喝?”老方就说了:“你没有听说过村支书的故事吗?说有一个村支书,好久没过老婆的瘾了,听说这酒滋阴壮阳,就托人买了两瓶,回家对老婆说,‘你等着,今晚有一下呢。’饭后,支书喝了大半瓶,不料有点醉意,睡倒在沙发上,一觉醒来,天快亮了,一摸下身,软软的,因为沙发扶手太高伤了脖子,脖子就硬硬的,不能动了。支书苦笑道:‘什么春宝呀,该硬的不硬,不该硬的却硬了,真是!’你说,哪有那么灵验呀。” 任之良笑笑,突然转了话题,问老方,看上去甄书记很不高兴,是哪里侍候得不合适呀?老方就说了:“任主任呀,你还是陪领导出来的少呀!” 任之良点点头说:“是呀,一个老爷一个脾气,还真不懂这位老爷到底是个啥脾气呀!”“直说吧,”老方说,“你看你安排住的这地方,哪儿是领导住的地方呀,你再看看你安排的那顿饭,就连我们都觉得有点寒酸。不要说那么大的领导了。不瞒你说,我的任主任,这一趟回去,你这办公室主任说不定也就当到头了。” 任之良说:“这我就有点不懂了,到了星级宾馆,他说我们讲排场,没给我们好脸子。安排到酒店吃饭,他车都不下,扭头就走。后来都是顺着他的意思安排的,怎么反而成了我的不对了?再说了,我一个部门的办公室主任,与他差十万八千里呢,他有什么意见,跟我们头闹去,与我当不当到头有什么关系。” [快抓在线书1.0.2] 老方摇摇头说:“你还是和他接触的少,以后慢慢你就明白了。”任之良还想问点什么,老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这是领导身边的工作人员必须遵守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任之良就什么也不好再问了。他们换了个话题,有一搭无一搭地聊了一会儿,甄恪他们就回来了。徐树军一脸的不高兴,进门后他在房间里转悠来转悠去,心事重重。转了一阵儿,他吩咐任之良出去买点水果什么的,送到甄书记房间里去。任之良出去买了点水果送到甄恪的房间,甄恪情绪很好,跟他客气了一番,顺手拿了一个水果递到任之良的手上,这会儿客气得又让任之良无所适从。 他回到房间,见徐树军仍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就小心地问了一句,徐树军苦笑一声说:“这主儿可真难侍候啊!”“我看这会儿情绪挺好的呀。” 徐树军说,“当然挺好的了,还有什么不好的呢!照实给你说吧,这一车春宝酒,现在所剩无几了,带的钱也花得没有多少了,正经事儿还没办一件呢,你说我回去怎么向有关方面交代呀!” 接着他简单地说了说甄恪出去活动的情况,完了又说:“我把什么都向你说了,将来无事便罢,有事,你可得给我作证,我可是没有私花一分钱,私喝一瓶酒啊!”任之良大吃一惊,之后带着满腹狐疑上床睡了。 第二天,他们到厅里,厅里安排了一个小型会议,厅长、主管救灾的副厅长和相关处室的负责人参加。会议一开始,就放了任之良他们带来的录像带,厅里与会的这些人,都到过地震灾区,一看这录像带,就清楚是咋回事。看完录像带,徐树军又将最近查灾、救灾的情况做了详细的汇报,之后,甄恪又强调了几点。 之后,甄恪说在省城还有重要的事要办,让徐树军他们先回去,就开着他的车出去办事了。徐树军他们急着回去安排救灾工作,就匆匆回去了。 .c.-4- 救灾工作忙了一阵子,总算告一段落,在地震发生之后的十多天里,任之良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双休日也顾不上休息。又一个双休日,他能够放松放松了,于是出了门,在大街上转悠,居然碰上了梅雨婷。他和她走了一段路,不知不觉到了君来顺的门口,梅雨婷说,如不嫌弃,就进去坐坐吧。任之良那晚和她聊得还算投机,那天她又去给灾区捐款,给他的印象很好,他稍许犹豫了一下,就同意了。 他俩进了主楼大厅,绕过假山,出了大厅后门,这里竟然是一个不小的花园,花园里绿树成荫,花草芬芳,鸟语花香,其间摆了一些小圆桌和竹椅,是个休闲娱乐的好去处。任之良啧啧称赞了一阵,梅雨婷就说以后有空来玩,说着带他从另一头出了花园,到了一片居住区,梅雨婷的宿舍就在紧靠花园的一排平房里。 房间是一室一厅的那种,没有怎么装修,但收拾得十分干净,弥漫着一股女孩儿的气息。客厅窗户下面,摆着一张写字台,半新不旧的,上面放了许多期刊和书籍。窗子对面的墙下,放着一个鱼箱,几条色彩斑斓的热带鱼,悠然自在地在里面游动着,水面上泛着点点波光,确有几分情趣。写字台前后各放一把椅子,宾主坐下来,就可以面对面地进行交谈。任之良不经意间扫了整个房间一眼,就在写字台后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大概是他上班养成的习惯。梅雨婷给他泡了杯茶,说你先坐坐,我一会儿就来。接着,她进了卫生间。 任之良百无聊赖,随手翻看着写字台上的书籍和刊物。他发现,这些书籍和刊物大都是人类学和生物学方面的,因为自己也经常看一些这方面的书,时不时地想一想这方面的问题,对其中的有些问题,有着自己的推理和判断。故此,亲切之感油然而生,认真翻看起里面的插图。他被书中的插图所吸引,不知不觉间,看完了一本书的全部插图,才抬起头来,目光正好和梅雨婷的目光相遇,她笑吟吟地看着他,他问:“你喜欢这些?” 梅雨婷反问道:“怎么?你是想说,一个酒店的店员,不看菜谱,却关心起人类遥远的将来了,是不是有点自视清高呀?”任之良说:“这也没什么奇怪的,自视清高是人类的通病,所以才有‘万物之灵长’一说。” “而实际上呢?”梅雨婷说。 任之良说:“实际情况是,我们和飞禽走兽、花鸟草虫完全一样,也是由碳氢化合物构成的,大自然并没有专门为人创造任何一种元素。”梅雨婷说:“关于这个问题,一百多年前就解决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如何‘创造’出专门属于自己的元素,把人从自然界中分离出来。” 任之良说:“你的意思是,人类在改造自然的同时,要加快改造自己,促使人类中少数个体率先发生基因变异,使这些个体获得新的生存优势,走上新的进化之路。”说到这里,任之良神情严肃起来,“我始终认为,现在人类的体内孕育着未来的因子,我把它叫做‘未来子’,改造自身的目的,就是促使‘未来子’发生突变,使整个人类分化成不同的物种。你说是不是这样呀?” 梅雨婷笑笑,她说:“你瞧,我们怎么说起这些来了,要是让别人听见,还以认我们有病呢!”“那好,我们不说这些了,你说,我们该说些什么呢?” “我们到花园里去,如何?” “好吧。”他俩来到花园里,坐在一张小圆桌上,就有服务小姐走来,问梅姐要点什么,梅雨婷眼睛看着任之良说,还是泡杯茶,西湖龙井。那小姐就沏了两杯茶,用托盘端来,放在小桌上,说声请慢用,就走了。他俩相对无语,反而多少有点尴尬,任之良不禁转过头向后望去,正巧看见了毛猫,她从梅雨婷对面的一排房子里出来,闪了一下就不见了。于是他有了话题,就问梅雨婷:“上次你说毛猫要和我同事了,不会是开玩笑吧?” 梅雨婷说:“你还不信呀,那你等着瞧,用不了多久,她就去你那儿报到了。”她见任之良一脸迷茫,就说,“你是不是感到意外呀,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不怕你笑话,说句粗话,人家是拿自己的身体换了一份工作,我给你说,这样的事多着呢。” [快抓在线书1.0.2] 任之良说:“这样的事,我也听说过,但一直不敢相信。这么说,这都是真的了?”梅雨婷说:“真的假的,再见到毛猫,你就知道了。” 任之良点点头,意思是我信。稍顿,他问:“是甄恪给她弄的?” 梅雨婷说:“不知道,有一段时间,你们的骆垣常来。后来有一段时间不来了,听说是那个骆垣把她卖给一位领导人了。”任之良愣了一下,问:“卖了?” 梅雨婷笑笑,说:“这是打个比方,哪里就真卖了,如是,那不就犯法了吗?”她看了任之良一眼,接着说,“我也是给你开玩笑呢,实际情况应该是用来交换了。你说是不是呀?” 任之良说是。又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在此期间,任之良一直看着她,她的神情泰然自若,说话字正腔圆,时不时摆一下脑袋,把那乌黑的头发甩到脑后,用手拢一拢,透出一股灵秀智慧的气息,令人想到饱学之士什么的美誉。显然,在他眼前的这位姑娘,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并且一直思考着一些人们司空见惯却又古老的问题。任之良想到这里,对她的敬佩之意油然而生。不由得赞道:“不简单哪!”“你是说毛猫?”梅雨婷显然是误解了,她接着说,“其实,这种事很简单的,对于掌握这种权力的人来说,并不难做到。” “哦,不,”任之良知道梅雨婷听岔了,赶忙纠正道,“我是说你。” 梅雨婷半自嘲半认真地说:“我有什么不简单的,从生存竞争的角度讲,我还不如毛猫呢。”任之良笑笑说:“按你的说法,你是不肯把自己拿去作社会交换,如果肯拿去交换,从经济学的角度讲,肯定比毛猫有价值。” 梅雨婷说:“没那个必要。”她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她喝了一口茶,对任之良说,“茶泡下来了,挺香的,你尝尝。” 任之良喝了一口,说果然清香可口,接着喝了一大口,大半杯就喝下去了。梅雨婷站起身给任之良添了点水,说道:“你刚才提出了一个新名词,未来子,有意思,真的有意思。是不是给你申请一个专利,然后再著几本书,装模作样地当一当学者,你看怎么样呀?” 任之良也开玩笑地说:“我看不必了,只要你欣赏,我就知足了。”梅雨婷也笑笑,说:“嘴上说的不是心里话,不过,哄我高兴总比惹我生气强呀!” 任之良说:“你高兴我也就高兴了。” “和你聊真的很惬意,”梅雨婷看看表说,“不过现在我该上班了,我想以后还会再见面,你说呢?”任之良稍一思索,肯定地说:“我想是的。”说着站起身,和梅雨婷握握手,说声再见,走了。 梅雨婷说得对,毛猫真的调到局里上班了。一天,她拿着调令来找任之良。任之良说:“这么重大的事,你还是找局长吧,这事我可做不了主。” “这不是有调令吗,你怕个头呀你。”毛猫说着,把一纸调令放到任之良的桌子上。“我知道你有这个,”任之良看都没看,把那张调令往外推一推,说,“可这也得局长签字不是,同时还要给你安排工作岗位呢。你说我能做得了这个主吗?” 毛猫就说:“我原来以为任主任的官有多么大呢,这么点事都做不了主呀?” 任之良笑笑,心想,这还是“这么点事”,举重若轻,这还是个帅才呀。毛猫找到徐树军,徐树军说:“这事我知道,先把调令放这儿,我们研究研究再办手续,好吗?” 毛猫又说:“这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还研究什么呀?” 徐树军说:“这是程序呀,机关上进个人,这是大事呀,得集体研究决定,我个人说了是不算数的,你明白了吗?”毛猫大睁着眼,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半天她才说:“那你们得研究多长时间呀,我可没那个耐心等呀!” 徐树军哭笑不得,他说:“不会很长的。”说罢他忙他的去了。 毛猫又到局办公室,把调令放任之良这儿,很不高兴地走了。在调人这个问题上,徐树军曾得罪过市上的某些领导。他最清楚不过了,在一个局里,工作需要的人调不进来,进来的人又不能用,而且还不能得罪他们。毛猫就属于后者,再不接收,某些领导可能就要兴师问罪了。因此,徐树军开了个会,也就是走走程序,通知任之良,把手续办了。毛猫来办好手续,问任之良,自己该在哪个科室上班。任之良跟她开了个玩笑:“你想到哪个科室去呀?” 毛猫歪着头想了想说:“哪个科室的工作不多也不少,不轻也不重,我就到哪个科室。” “哦,你还真会挑的。这样吧,你看我这个岗位如何?如果能看上,就在这儿上班得了。”毛猫眨巴眨巴眼睛,说:“要不这样,我先试试,如果行,就在这儿呆着,要是不行,你再换回来。” “好,我看没问题。”说着就从座位上站起来,顺手拿上自己的茶杯和笔,“我现在就给你腾位子,从现在起,你就是这个局的办公室主任了。” “就这么快呀,俗话说,人没笼头拿纸拴呢,要我干这个,总得给我一个任命状什么的吧?你看这……这恐怕不成吧?”“有什么不成的呀,位子我都给你腾出来了,你还有啥可怀疑的呀!” 就这样,毛猫在办公室主任的位子上人模人样的上班了。局里添了这样一位,知道的人并不多,局里局外,来办公室办事的,见那位子上坐着个小姐,以为她是客人,不闻不问,看一眼就走了。这毛猫就不耐烦,对任之良说,这办公室太轻闲了,自己上班都好几天了,什么事也没有,能不能换一下呀? 徐树军几天后才知道,任之良如此这般开了个玩笑,就把任之良叫去说了一顿,任之良说:“开完会后,就说把毛猫的手续办了,又没说到哪个科室去,人家本人又急着要上班,我怎么办呢?”徐树军说:“哎呀,这也就是个闲人,养起来得了,你还指望她来给你工作,你这不是乱弹琴吗!” “那你也得给她个科室呀,不然怎么管理呀?” “我看就放在局办公室吧。”“让她干什么呢?” “这就是你的事了,由你来安排。” 任之良就安排她到文件交换站取取文件,分发分发报纸。刚开始几天,还干得不错的,文件能按时取回来,报纸也能按时发到。可不到一个月时间,文件不能按时取来,经常耽误事情,有些还是大事,为此,徐树军没少挨市上领导的批评,任之良没少挨徐树军的批评。任之良说了她几句,她不依不饶了,说局里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让她干取文件、发报纸的差事,这不是明显歧视她吗?任之良说办公室就这事,再没有什么可干的,不想在办公室待,可以找领导,给你换岗位。于是,她去找徐树军,徐树军又找了任之良,说:“我给你说过,就当一个闲人养起来得了,我们没有精力跟这些人缠啊!”任之良也有点不高兴,说:“我是想,既然拿着工资,总得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吧。” 徐树军说:“局里养的闲人还少吗?推而广之,我们这个社会养的闲人还少吗?你说,这是我们能左右得了的事吗?” 任之良无说可说。徐树军说:“你再给做做工作,若能干,就往好里干,不能干,换个别人算了,人家愿干啥干啥得了。”任之良就给毛猫做工作,毛猫说她先干着,有人顶她了,把她再换下来。可没过几天,毛猫连续好些日子不来上班,徐树军就着急了,叫人四处打听,有人看见毛猫又出入风月场了。任之良把她请来,又给她做工作,不料毛猫说:“没想到你们机关上的工资这么低,不出去挣点,守着这点死钱,我可怎么过日子呀!” 任之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他只好把毛猫的情况告诉给徐树军。徐树军摇摇头,叹口气说:“哪怕什么也不要干,待在办公室,点个卯,应个景,还能向职工交代。现在她这个样子,对全局职工的影响很大,我们以后还怎么带这支队伍,怎么对干部职工进行管理?” “那怎么办呢?能不能考虑按公务员条例进行处理?”“哎哟我的任爷,你处理不了人家,不要反叫人家把你给处理了。我告诉你,这次从省城回来,从市委那边就传过话来,说要撤你的职呢,你还提处理人家的事呀!” “实话对你说吧。回来之后,甄书记‘建议’我把你给撤了,是我千说万说才说转了人家,以后再也没提这事了,你这是鸡蛋往石头上碰,能碰得过吗?” 任之良的心颤了一下,想说点什么,又什么也没有说,他觉得他没有什么话可说了,他能说什么呢! .c.-.c.5-在这个局里,骆垣基本上也是个闲人。人一闲下来,就要找点事。况且他不是一般的闲人,他是骆垣,骆垣有骆垣的人生哲学。前不久,借着老爷子的死,他另立了祖坟,把骆家的先人葬到了龙脉上,接下来要干的就该是如何飞黄腾达,如何光宗耀祖的事了。 最近一段时间,他与甄恪、刘金全之流的关系异乎寻常地近乎,已经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有天在一块儿喝酒,酒酣耳热之际,骆垣就说他在单位上如何如何有职无权,徐树军如何如何抠门,就像这样的和领导们在一块儿花费的也报销不了,不要说别的了。刘金全就说了,把那徐给拿掉,把你给扶正算了。你瞧,人家说起官员的去留,就像说他们家的阿猫阿狗,想要就买一个,不想要就丢掉。可话虽这么说,这天下毕竟不是几个常委的,这个局里,徐树军干得好好的,要想搬掉他,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骆垣想,这正应了马半仙和那位算命老先生的话,有“小人”挡着他的道呢,原来这挡道的就是徐树军呀。 按照常规,徐树军还不到退下来的年龄,骆垣要接他的班,为时尚早。要打破常规提前接班,就得找个借口,让他提前退下来。常言说得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也不是不可能的。这样一想,他就有点着急了,如今这年头,当官的流动得比当兵的还快,走马灯似的换人,甄恪这一茬人刚套瓷实了,鬼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就远走高飞呀!等到那时,我骆垣不就鸡飞蛋打了吗?怎么办呢?他想,如今这当一把手的,哪个没有点猫腻,抓点把柄折腾他一下,即使不能把他整垮,也能给他造点社会舆论,给常委们一个借口,好让他退下来。想到这里,他就想到了办公室,突破口自然是办公室主任和会计了。他溜达到任之良的办公室,任之良正在起草一份文件,他抬头和骆垣打了个招呼,就继续起草他的文件。骆垣坐在沙发上,堆起一脸笑容,管你理不理的,他就寒暄起来,寒暄了几句,他带点神秘意味地问任之良:“哎,市委那边对你的印象好得很。那天甄书记向我问起你的情况,我着实把你给介绍了一番,看那意思,你已经进入领导们的视野了。” 任之良停下手中的活,不经意地笑笑说:“你说的这是反话吧?我陪甄书记出了一趟差,没有伺候好,差点让人家把这办公室主任也给撸了,怎么可能给人家个好印象呢?” 骆垣长长地“嗯”了一声说:“这就怪了,有次甄书记问我:‘你们那个任主任,水平怎么样呀,能不能当个副局长呀?’我说比我强十倍。甄书记就再没有说什么。哎,任主任,你也该到动一动的时候了。”任之良还是笑笑:“骆局长的美意我领了,你是知道的,我这人天生不会那样,还是听天由命吧!” “我给你说,我说的可全都是实话,我以为是个机会,真的。你是不了解甄书记,实际上,甄书记那人很好接触的,只要认准了你,那是能为你两肋插刀的。你可要抓住这个机遇呀,不然,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如果需要我,我来帮你牵这个线,搭这个桥。” “那我先谢谢你了。”“谢不谢的,先不说,我先给你探探上边的口气,以后的事,好说。” 任之良知道,这个骆垣还真是讲义气,说不上哪天他真的就给你牵上这个线,往他那个车轱辘上绑。他这样想着,就有那么一点点心动了,毕竟,自己在机关混这碗饭,一切待遇都与这有关,职级上不去,什么也上不去。但他反过来一想,这骆垣也不是活雷锋,干吗突然对别人的事这么热心起来了,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只怕真正要说的还在后头呢!还是干好自己的活,不惹是生非的好。 他看看表,时间已经不早了,徐树军还等着看这份文件呢。骆垣滔滔不绝地说着,任之良却有点着急了,于是就不时地看表,骆垣就看出他的不耐烦了,心里说,这真是个傻冒,如今这机关上还有他这种只惦记着工作、不寻思着怎么进步的人。于是他说:“你有事,我就不打扰了,晚上没事,我们出去坐坐。”任之良看看表,拿起桌子上的材料在骆垣的面前晃了一下说:“你的心意我领了。只是这材料明天要用,写完了徐局长还得看,看完了还要修改呢,晚上肯定又要加班了。” 骆垣说:“这么大个主任,还成天写材料,成了局长的秘书了,工作不是这么干的。出去换换脑子,劳逸结合嘛。” 任之良仍旧笑笑,说:“还是改天吧。”“好吧,实在脱不开身,哪天有空再坐吧。”骆垣说着就起身走了。他想他在这里已经递上话了,加把劲烧他几下子,还是很有希望的。这样想着,已经到了会计室门口,他听了一下里面的动静,知道没有别人,便推开门进去。 会计小刘正在做账,问了句骆局长有事呀,就又低头做她的事。骆垣坐在小刘对面的椅子上,搭讪道:“这么忙呀。这局里就数你最忙了。” 小刘抬起头,冲骆垣笑笑,说:“就这苦命,有什么办法呢。”“这活儿干了有十几年了吧?” 小刘点点头,急着干她的活,没有聊下去的意思。骆垣说:“这活儿,干个十年八年的还可以,时间再长,就没有什么意思了。机关上不比大公司,据说,经济发达地区,一个财务总监,年薪就是一百多万。一百多万呢,那是个什么概念呀?恐怕咱们一辈子也挣不了那么多呀!” [快抓在线书1.0.2] “那是人家经济发达地区,走哪山打哪柴嘛,哪能什么事都跟人家比呀。”“今年有多大了,上三十了吧?” “早就过了。” “也老大不小的了,该到考虑政治待遇的时候了。”“不是老说没有职数吗?” “嗨,什么事都由着人呢,关键看人家大头儿关心不关心部下的事,实职没有,先弄个虚职也行呀,总不能老这样等下去呀!” “那你给关心关心呀,你也是局长呀。” “那就祝你早日当家做主了,我们也好跟着沾点光。” “人家在前面挡着呢,这你是知道的。” 骆垣拐弯抹角地说了些徐树军的不是,话头转到财务上来了,他半开玩笑半不经意地说:“有人说你这个会计不讲原则,偏一个向一个的,对有的人,该报销的不给报销,对另一些人,不该报销的也给报销了。”“谁说的?”小刘一下子严肃起来,停下手里的活,睁大了眼,紧盯着骆垣,认真地说,“骆局长,说这话可是要负责任的,不能信口开河。我这里的一针一线,都是经过局长签了字才报销的,从来没有自作主张报销过一张发票。谁有什么疑问,可以查账嘛。” “看把你急的,”骆垣看小刘认真了起来,也就赶紧申辩道,“我也是听人这么一说,也没有真凭实据。说这话的人,也不是冲着你来的,是冲着别人来的。” “这还能冲着谁来呢,不是冲着我来,就是冲着徐局长来的。我可以给徐局长提个建议,请纪检部门来查查,这可不是小事。”“那倒不必了,”骆垣有点尴尬,“我也是偶尔听到了那么一两句,你大可不必认真。好了,你也不要生气了,就当我什么也没有说。”骆垣说着站起来走了。 从财务室出来,觉得不是滋味,在任之良和小刘那儿没有打开缺口,自己险些弄巧成拙。他这样想着,到了冯晓仁的门口,一看表,离下班还有一些时间,心里想,我就不信,没有一个人,帮我找出徐树军的一点点劣迹!这样想着,推门而入。和冯晓仁寒暄了两句,便直奔主题。 头一天,徐树军曾吩咐任之良,通知有关人员,早晨一上班就去地震灾区。可一上班,徐树军又通知任之良,去灾区的计划取消,另有任务。任之良刚刚收拾完办公室,就被徐树军请去了。徐树军阴沉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任之良坐下后,徐树军就一本正经地问他:“局里最近的气氛有点不正常,不知你感觉到没有?” 任之良一愣,望着徐树军,摇摇头,说:“我倒没有发现什么。” “真的吗?”徐树军冷冷地说,“我听说,人家把官都给你封了,还装什么糊涂呀!”“这话从何说起,莫名其妙。”任之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听了这话,心中有点不快。 徐树军看任之良这样,不知是他卖关子呢,还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于是他说道:“听说甄书记要给你副局长,全局谁都知道了,就我蒙在鼓里。”徐树军顿了一下,若有所思的样子,“这是好事呀,也该跟我说一声,让我这个当局长知道知道吧?况且我还是党组书记,还要过党组推荐这一关呢,我总得有个心理准备吧!” “你说的这些,我真的听不懂,请你有话直说,不要再云遮雾罩的了。我不是那种鬼鬼祟祟的人,这你是知道的,如果真有你说的这等‘好事’,我怎么可能瞒你呢?”徐树军眨巴眨巴眼睛,说:“俗话说,无风不起浪,经你这么一说,这事就有点怪了。” 任之良忽然想起那天骆垣的话,恍然大悟。这浪十有八九是由骆垣掀起来的。于是,他把那天骆垣跟他说的话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之后说:“原来我想,骆局长闲来无事,当闲话说说,解解闷儿。你知道我这人的性格,这种事,听了也就听了,从来不当回事的。照你这么一说,是有人要利用我,为自己捣鼓点什么事了。” 徐树军相信任之良说的是真话。任之良当办公室主任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在局里搬弄过是非,更没有背着他搞过什么小动作,徐树军对他的人品还是了解的,也是很信任的。他喝了口水,有点愤怒的情绪平静了许多,他略带嘲讽意味地说:“看来你跟我一样,都被蒙在鼓里呢。你知道吗,这几天局里都吵翻了,说我得罪了某某领导,经济上也有问题,上面正准备派人查呢,眼看我这个局长就当不成了,骆局长就要扶正了。”徐树军说到这里,他带点调侃语气,“我的任大主任,你要留点心呀,最近局里人心浮动,我布置的好几件工作,不是一推再推,就是应付了事。你看,就连早操都稀稀拉拉的,好像真的就是那么回事了。有人说你,你知道不?说你真傻,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跟着我跑,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呀。这话你也没有听到呀?”任之良笑笑,说:“这都是些闲话,不理它也就罢了。” 徐树军说:“你不理也可以,但我不理不行呀。你知道吗,说起你来,都说你什么都过得去,就是心眼儿死,社交场上不够活络,这个副局长,当不当得成,还不一定。还说,小刘要当办公室副主任,负责办公室的工作。其他科长都封了,谁谁谁到哪个科,谁谁谁到哪个室,说的是有鼻子有眼,让你不信都很难做得到呀!” 任之良说:“骆局长这人也是,怎么什么话都敢说呀,这可都不是随便能说的话呀!”徐树军说:“这可不是什么随便说的呀,他这样做,是有政治目的呀!” 任之良想起骆垣平时的所作所为,心想,此人不光好色,官瘾也大。他是金钱、女人、权力,什么都想要呀!他望着徐树军,一脸严肃地说:“他这样做显然是违反组织原则的,是组织纪律所不允许的。不知你这当一把手的,对此有什么考虑?”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家就这样迫不及待,都是没办法的事呀。”任之良看他说话的表情轻松起来,语气中带着几分诙谐,还有几分嘲讽的意味,感到他话中有话,想必他对如何应对此事,已经胸有成竹了。他静静地望着他,刚要说点什么,徐树军笑笑,认真地说:“说实话吧,我听了这些风言风语,找过郝市长,郝市长说谁也没有想过动你们局的班子,至于有些人想捣鼓点什么,量他也翻不起什么大浪,他那点本事,谁还不知道?有市长这话,我才心中有底了。不过也不能马虎,骆垣这人听说是有点根基的,与好几位常委是铁杆哥们。”任之良笑笑,他想,对权力的追逐,是不是社会性动物共同的行为模式呢?我们所熟悉的猴子,为了争夺猴子王国的王位,王位的觊觎者会瞅准时机向老猴王发起猛烈的攻击,而老猴王也会奋起反击,直至战死也绝不肯放弃王位,而王位的争夺者,不到打败老猴王绝不会半途而废。任之良想,如果把自己生活的这个小圈看作一个王国的话,那么,王位的觊觎者已经向王位的占有者发起进攻了,在这样的争夺中,道德的力量显得苍白无力。 [快抓在线书1.0.2] 他陷入了沉思。 沉思是他的一个习惯,在涉入一个新的知识领域,或碰到一个未知的事物,在他翻阅资料,企图寻找答案时,他会聚精会神,陷入沉思。有时则无意识地进入一种沉思状态,比如现在,在和局长谈话的时候,他想起了另外的问题。徐树军看着任之良呆呆的,以为是他的话引起了他对自己前途的担忧,于是说道:“你的事,我考虑了很久。” 任之良知道自己走神了,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不在意,真的。不过,你的心意我领了,多谢了。” 任之良仍旧笑笑,说:“我相信你是真心实意要帮我一把的,我真的谢谢你。我也真的没有什么门道可走,还是就这样,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好,做到对得起那份工资,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了。” 徐树军叹口气,说:“这事儿你不在乎,我们在乎。这几年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我们不能让受了苦的人吃亏吧?” “只要有领导这句话,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我还是那句话,你的心意我领了,我真诚地谢谢你。但你让我跑什么门子,怎么去争,我做不到。不是我清高,我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了,没有那个天分。”徐树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不好意思地笑笑。他看得出来,任之良说的是心里的话,他进一步证实了任之良与“封官”风波没有任何关系,他可以继续使用他,并准备在适当的时候极力推荐他。 过了几天,正当抗震救灾工作最需要全局团结一致,凝聚力量的时候,局里却谣言四起,各种传闻纷至沓来,云遮雾罩的,真假难辨。当前传得最厉害的,也是最能蛊惑人心的莫过于“组阁”之说了。骆垣这次组阁,局里人人有份,就连司机小黄都有个局车队队长的头衔了,任之良却从前些天拟任的副局长变成了主任科员。 局里的人都说他是徐树军的红人,实际上,他和徐树军没有任何私人交往。他只是履行一个办公室主任的职责,全力配合、支持局长的工作。他平生最看不惯的就是阳奉阴违、两面三刀的那种人。他在工作中做过不少违心的、他不愿意做而必须要做的事,但没有一件是为了达到个人的某种目的而昧着自己的良心做的。任之良在局里有威信,大家都相信他。因此,骆垣以甄恪曾经过问过任之良一事,就说任之良要当副局长了,一是给自己造势,二是挖徐树军的墙脚。他找任之良套近乎,任之良没有买他的账,于是他在新的“阁员”名单中,就让任之良完全靠边站了,其手段无异于孩童过家家。但就是如此低劣的把戏,也搞得全局人心惶惶。可见人们对自己在本单位的地位和权力,看得如此之重,竟至于丧失理智,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任之良就此问题再次陷入沉思。 .c.-6- 徐树军、任之良他们再次赶到地震灾区,灾区群众的基本生活已经得到安置。受灾严重的村,家家户户搭建了帐篷和暖窝(在地上挖个坑,用木料和麦草盖住上边,人住在里面,比帐篷里还暖和,故被当地人叫做暖窝),加上送来了烧煤和粮食,度过这个冬天,看来问题不大。他们在乡上了解了一些面上的情况,就走村串户,核实一些情况,为安排下一步的救灾工作,掌握第一手材料。他们来到马莲沟村,进村不久,看到了这样的情景:一位老婆婆带着一个小姑娘,与一伙解放军战士面对面地跪着,都在向对方请求着什么。任之良愣了一下,急忙走过去,就要扶起那老人。老人拉着任之良的手,一双泪眼看着他,哽哽咽咽地对他说:“这不是任家的良子嘛,你来得正好,你劝劝他们吧,收下我这老婆子这点心意吧!”她说着把一篮子鸡蛋交到任之良手上。 任之良接过篮子,放到地上,就往起拉老人,老人说什么也不起来,任之良说:“老婶子,有话起来说,这样可不好。让他们的首长知道了,可是要挨批评的呀。” 老人听了这话,就擦眼抹泪地站起来。战士们见老人站起来,也就一个个站了起来,他们把老人扶到帐篷门前,坐在一根木头上,反复说着一句话:“老人家,你的心意我们领了,东西我们不能收,这是纪律。”任之良对老人说:“老婶子,这样多为难他们呀,你看,让战士们跪在这样冰冷的地上,你也不怕他们跪出毛病来呀。” 老人拉着任之良的手说:“任家良子呀,你是不知道呀,我这条老命是他们给捡回来的,眼下他们要走,我老婆子也没个啥,就煮了这几个鸡蛋,又不值钱的,表表我老婆子的心。他们硬是不肯要,这叫我咋过意得去啊!” 原来,这老人身边没有儿女,和一个小孙女相依为命。地震那天,她家的两间土坯房被震塌了,她和小孙女被埋在废墟中。连夜赶来的解放军战士,从废墟中挖出老人和小孙女,送到附近的医院,由战士们轮流去医院侍候她老人家和小孙女。所幸她祖孙俩都只受了点外伤,不几日就出院了。老人回到村里,战士们为她搭建了帐篷,送来了大米、面粉、罐头、衣被、药品和几百块钱,又帮老人挑水、劈柴、生火、做饭、洗衣裳,使老人度过了地震之后最艰难的那段时光。在战士们完成任务就要撤离的前一天,老人从东家西家凑呀凑的,凑了几十个鸡蛋,带着小孙女到战士们的驻地送行。不料,战士们死活不肯收下她的鸡蛋,情急之下,老人一把拉着小孙女,扑通一声就跪在了战士们的面前。任战士们怎么劝,怎么拉,她就是不起来,说不收她的鸡蛋,她就这样跪着把战士们送出村子。战士们无奈,面对老人,也齐刷刷地跪下来,就这样,被任之良他们给碰上了。任之良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对老人说,部队有部队的纪律,不能随便收群众的东西的,劝她还是不要为难战士们了。老人仍然不肯罢休。任之良说:“战士们就要走了,鸡蛋你先放着,我走的时候替你带到市里,再通过组织交给战士们,你看这样可以吗?” 老人想一想,同意了。战士们也松了一口气,他们给老人敬了个礼,排好队,向村头走去。老人流着泪,望着战士们,直到他们渐渐远去的影子在她的视野里消失。 战士们走了,任之良把老人送到帐篷里,问了问老人有没有过冬的煤,粮食够不够吃,生活上还有什么困难。老人一一做了回答。任之良在老人的帐篷内外看了看,对老人说了些安慰的话,向另一家走去。看了几户人家,情况都差不多。任之良很想去看看母亲,便向徐树军请了一会儿假,徐树军说:“还是我们一块儿去看看她老人家吧。灾情发生后,你一直忙着救灾的事,也很少来照管她,孤儿寡母的,真是难为她老人家了。” 他们一行到了任之良母亲的帐篷里,母亲明显地消瘦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她见了儿子,满脸堆起笑容,慌忙让着客人坐。任之良对来人一一做了介绍,母亲笑呵呵地问着好,又忙着倒茶、拿馍馍。他们坐定后,徐树军便向她问长问短,和她寒暄上了。母亲说,村上挺照顾她的,第一批帐篷刚到,就给她搭了一顶,村上、社里的干部几乎每天都往她家里跑,现在吃穿都一应俱全,什么也不用愁。 她见徐树军他们挺随和的,说起话来也就无所顾忌,有什么说什么了。当她讲到一个从外地人来灾区帮忙的事,引起了徐树军他们的注意,都静下来,听她讲这个外乡人的故事。 “你们进门的时候也看到了,”母亲说,“帐篷外面放的那些个木头,就是这人一根一根从废墟中挖出来的,手都出血了,看着都让人心疼。”她又指着帐篷里的家具,“你们看,这些个东西,也是他挖出来的,挖出来都破得收拾不到一起了,是他一片一片地搬过来,给修好的。”她叹口气,“这人呀,不仅心眼儿好,还是位细心人呢。” “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呀!”徐树军也感叹道。 “可不是吗。”母亲又说开了,“那些日子里,总有一些外地人,到我们这儿来,帮我们做这做那,还有一些手艺人,给我们修个桌子板凳,补个锅锅碗碗,垒个墙码个砖的,还来过一些乡村大夫,自己带着药呀什么的,白白给我们看病吃药。这些个人,这么帮我们干活,到谁家都是吃自己带的干粮,不吃我们的,说我们正缺粮食呢。你们说,这都是些多好的人呀!”“我们也听说一些,”徐树军问,“你有没有问过他们都是从哪儿来的,有没有留下姓名的?” “这倒没有,”母亲有点遗憾地说,“会听口音的人说,这些人不是一个地方来的,有的还老远老远哩。也没有听谁说留下名字的,人家都不肯说。像我前面说的,帮着我干了活的那个,我咋问,他都不说,他只说他是一个‘好心人’,还说,如果有一天,他有难了,别人也会去帮他的。” 任之良听到这儿,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他想,人类的这种行为,被我们套上了崇高的光环,称作一种高尚的行为。是的,从道德层面讲,这确是一种高尚的行为。令人不解的是,这种高尚的行为是从哪里来的呢?一般人都会说,是教育的结果,是后天学习形成的。但我们举一个例子,就会把这样的观念打个粉碎。母亲说到的那些好心人,是周边地区的农民,他们也许没有上过一天学,也没有人教导他们怎样去为别人服务,他们的这种高尚行为的动机来自内心深处,这是一种刻在骨头里的东西,相反,有的一生都在接受“为人民服务”思想教育的人,他的一生都在损害人民的利益。这难道还不能够说明问题吗?母亲还在和徐树军说着话,任之良望着她,心里一阵难过。这段时间里,他一直惦记着母亲,他知道,母亲在这段时间的生活会有人照顾,事实上也是这样,震灾发生后,母亲的生活没有发生大的问题,但他同样知道,在这种大灾大难面前,母亲是多么需要他呀。 母亲是乐观的,是完全理解支持他的。他也看得出来,经过这段时间,她显得更加老迈,更加憔悴,几乎头发全白了。在和徐树军说话时,她很少说她自己,徐树军问到她的生活,她也一个劲儿地说,好着呢,有吃的粮食,有住的帐篷,过得好好的,叫良子就不要惦记着自己了。她倒是说了许多村社干部的事,说他们如何不顾自家的安危和余震的威胁,挨家挨户排查险情,转移安置群众,安抚人心。说到本村村委会主任江永鹏,母亲一脸的兴奋,她说:“那才叫我们的主心骨,出事以后,三天三夜没有合眼,真是一个铁打的汉子。” 母亲讲的每一件事,都深深地打动了徐树军,也打动了任之良,他产生了一个想法,他对徐树军说,可不可以把灾区发生的这类好事搜集到一块儿,通过适当的方式向社会广为宣传。徐树军马上表示同意。天黑了下来,徐树军赶往县上,任之良留下来,搜集灾区出现的好人好事。当晚,他就住在母亲的帐篷里,和母亲说了半晚上的话,才安然入睡了。母亲看着熟睡的儿子,眼眶里滚出两颗晶莹的泪珠儿。 任之良呆在马莲沟,他了解到,各级政府下拨的救灾款基本全数到位,各地政府和民间的捐款、捐物也陆续运到灾区,救灾工作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眼前,一排排棉帐篷整齐地坐落在村头,一个个暖窝冒着缕缕炊烟,曾经的一堆堆废墟,如今已成平地,等到来年夏天,就可以重建家园了。 他在村里寻找那些曾经受过外乡人帮助的乡亲了解情况时,碰上了林思凡,她是驻在灾区进行采访的电视台记者。任之良多少了解一点,这是一位性格十分开朗的姑娘,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他俩寒暄一阵,林思凡说她拍了不少镜头,包括任之良要搜集的那些事迹,她都拍到了,这倒让任之良喜出望外。她说,除在新闻节目中用过一小部分外,大量的镜头没有用过。他俩交换了一下对这些事情的看法,任之良说:“这很有意思,你不想把你的这些镜头都用起来吗?”“怎么用?”林思凡诡秘地一笑,说,“想必任大主任有主意了,不妨说出来,让我开开眼界。” “哦,不敢当,”任之良想,这姑娘果然心直口快,他和她在此之前没有打过交道,见面不久,就什么玩笑都开起来了。于是他说,“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有点班门弄斧之嫌了。”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你是想说,咱们搞一个专题片,讴歌那些平凡而善良的人们。是这意思吗?”林思凡问道。“对,就这意思,咱俩想一块儿了。” “所谓的英雄所见略同嘛。” “要表现什么样的主题,林大记者心中有数了吧?”“我不说了吗,讴歌那些平凡而善良的人们。” “是不是有点俗了?” “不妨说说你的高见。”“可不可以从人与自然的关系中,揭示人性中不为人们所觉察的东西?” “我看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从新闻记者的视角观察问题,我跟你说的其实是一个意思。只是我注重的是它的社会功能,你注重的是它的思想功能。不知我说得对还是不对呀?” 任之良笑笑,说:“我是外行,也就随便这么一说,到底怎么搞,还得靠你。”“得了吧你,还外行呢,我看你够内行的了。好了,我把我拍的带子给你,你抽空看看,这个专题片的脚本就由你来写,其他事由我来做,行不?” “还有什么行不行的呀,你都下命令了,我就只有执行的份了。”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俩这是合作,谁给谁下命令呀?”“好好,咱俩合作。” “我逗你玩呢,你那么认真干吗?” “暂时没有什么可拍的,如果需要,随时可以来补拍的。我们可以回去了。” 他俩的建议,市里很快就同意了。至于主题,上面定了调子,在讴歌人民群众互助友爱精神的同时,要突出党的领导,突出党和政府在抗震救灾斗争中的核心作用。任之良理解这点。他根据自己的所见所闻和林思凡提供的录像带,用几个晚上的时间就赶出了脚本,之后由新闻主管牵头,组织有关人员对脚本进行讨论。讨论的结果是,对脚本的基本方面给予了肯定,修改的方面主要是:领导出场的镜头有点少,市里四大班子的主要领导都得出镜,此其一;其二,群众个人之间互帮互助的精神、基层干部的作用和外乡群众无私援助的精神表现得比较足,在一定程度上冲淡了党和政府在救灾工作中的核心作用;其三,题目《人间真情》过于感情化,似乎不大妥当,也一应考虑修改。 会议结束后,会议室里只剩下任之良和林思凡,他俩互相对视了一下,任之良问:“除此之外,你还有没有其他意见?”“没有。”林思凡说,停了一下,她又跟上一句,“有也白有。” 任之良笑笑,说:“不妨说说?” “这很重要吗?”任之良点点头。林思凡看着他认真的样子,说:“立意深刻,文笔流畅,语言生动活泼,表现力度大。”她顿一顿,说,“我想,你应该去写剧本,或者做一名新闻工作者什么的,可能比当这个办公室主任更合适。” 任之良望着她,说:“你这是夸我呢,还是羞我呢,我听着脸都有点烧了。” “随便你怎么想。”任之良凝视着林思凡,她给他最突出的感觉是,其外为秀美,其内为得理不饶人。她穿着十分朴素得体,浑身透着秀丽的气质。有人把天生丽质的女人比作精美的艺术品,那么眼前的这位林思凡,不仅天生丽质,而且还是经过文化着色的上乘之作,和她在一起,能感受到强烈的文化感染。 实际上,林思凡也在阅读任之良,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相貌平平,放在人群当中,确实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与他刚一接触,就给她一种独特的感受。她从事新闻工作多年,可以说阅人无数,她自认为,她的这种感觉是不会错的。 他俩看着对方,沉默了一阵子,林思凡说:“说句题外话,如果按照你现在的脚本搞出来,肯定会十分感人的。你是一位很有情调的男人。”任之良有点意外,他笑笑说:“你该不是说我是位情种吧?” “你觉得你配不配当个情种呀?” 任之良觉得不能就这个话题再深入下去,于是他转了个话题,天南地北地聊了一会儿,林思凡说:“看来我们很投机,哪天有空,我请你喝酒。”任之良点点头,林思凡站起来要走。她出了门,回头把门打开一道缝,隔着门缝,扮个鬼脸,戏谑道:“再见,良子。” 任之良忍不住笑笑,挥一挥手回敬她:“滚吧,疯丫头!” .c.-.c.7-专题片不久就做好了。这天,局里和电视台邀请市长郝民宣、副书记甄恪、市委常委刘金全和地震局等部门领导审察片子。大家陆续来到电视台演播室。骆垣跑前跑后,安排座位,招呼领导同志就座,指使电视台的工作人员拿饮料,摆水果,偶尔碰上任之良从人群中走过,拉住任之良的手向客人介绍一番,无非是说,这是本脚本的作者,我局的才子云云,好像脚本是他写的,是那样的自豪。 林思凡倒好录像带,认真地检查了一遍设备,问任之良:“可以放了吗?” 任之良说:“你问骆局长,今天的戏,他是导演。”林思凡附在任之良的耳朵上,低声说:“你们那个骆局长,我一见就恶心。是个性变态狂。” 任之良笑笑,反过来附在林思凡的耳边说:“你没有遭他的黑手吧?” 林思凡看一眼骆垣,忍不住哧哧地笑,任之良也微笑着忙他的去了。骆垣见状,蹭到林思凡面前,开玩笑:“嗨,林大记者和我们的任主任还挺热乎的啊。”林思凡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真恶心。” 演播室的人齐刷刷地转过头朝这边看。林思凡自觉言重了,就郑重声明是开玩笑。骆垣怔了怔,嬉皮笑脸地说:“你有点过分了吧,林小姐!” 该到的人都到了,开始放片子。屏幕上,低沉的音乐声中,林思凡站在地震灾区的一排帐篷前,先介绍灾区的地理位置、地震发生的时间、震级、造成的损失,然后简要地叙述了地震发生后,党中央、国务院和省市党委政府如何指挥抗震救灾,全国人民如何伸出援助之手支援灾区,灾区人民又是如何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抗灾自救、恢复生产、重建家园的情景。任之良看过几遍,今天看来别有一番风味。屏幕上,林思凡穿着粉红色的休闲装,乳白色的裤子。她的休闲装敞开着,露出墨绿色的衬衣,展示出知识女性的风采。她的开场白过后,在仿地震震颤的画面上飞出题目:人间真情。片子进入主体部分,基本上分为五块,一块是灾情,画面上是倒塌的房屋,惊魂未定的村民们绝望的眼神,伤员的呻吟以及失去亲人的恸哭。第二块是农村基层组织,组织村民抢救伤员、转移安抚灾民的镜头。第三块是解放军战士运输、搬运救灾物资,从废墟中挖找失踪人员和帮助灾民搭建帐篷、建造暖窝的场面。第四块是村民互助,外地热心群众帮助灾区群众救灾的事迹,这一块由一个一个人物、故事组成,有实景,有人物采访,有被访群众情真意切的倾诉,十分感人。第五块是各级领导研究、指导救灾和慰问灾区的场面,篇幅比较小,但很精致。片子放完后,演播室一片沉默。大家沉浸在片子描述的情景中,还没有回过神来。任之良想,从中可以看出,这片子还是能够吸引和打动观众的。 “整个片子放完了,请领导们发表高见,提出批评,我们进一步修改。”骆垣说。 林思凡白一眼骆垣,心想,这片子什么时候变成“我们”的了,还要“我们”修改,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呀。 领导们互相谦让了一番,刘金全说:“总体上看还是可以的,”他拿出舆论总管的架势,似乎很内行似的说,“整个片子图文并茂,画面组织得张弛有度,解说词精炼恰切,事迹生动感人。”他瞄一眼林思凡,“小林的解说,声音圆润清亮,感情丰富,效果不错。但是,”他扫一眼大家,目光停留在任之良的身上,“就整个片子来看,思想性不够强,感情的成分太大,市委、市政府的核心作用不够突出。具体表现在,一是在先后顺序上,应该把党政领导同志的镜头前移,地震一发生,市县主要领导就要在受灾现场。二是领导同志的镜头还是太少,这样的镜头应该贯穿全片始终,应着力表现这场战斗始终是在党的领导下进行的。三是要有深度,要站在时代的高度,表现市委市政府是如何在这场战斗中践行‘三个代表’思想的,是如何把这场灾难变成教育群众、动员群众的教材的。要表现通过这次抗震救灾活动,提高了党在人民群众中的威信,增强了群众对党的信赖。从哲学的高度看问题,这次地震未必就是坏事。” 任之良一惊,心想,按照这位舆论总管的“高论”推测,人民群众该是天天盼着地震才是。 “我说两句,”甄恪说,“我基本同意金全同志的看法。另外再强调一点,对领导同志的镜头,要分清轻重主次,该突出的一定要突出,该一般表现的,就应当一般化。”徐树军附在任之良的耳边说:“你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了没有,人家是嫌自己在片中的形象不够突出啊。” 任之良反过头来附在徐树军的耳边说:“他就去了一次,镜头也不好用。再说,这是表现群众抗震救灾的,又不是领导形象的展示会,怎么老在这个问题上打转转,做文章呀?” “徐局长有什么高见可以发表嘛。”显然,甄恪已不能容忍在他讲话时有人交头接耳。徐树军就红了脸,什么也没说。在场的人都发表了自己的意见,最后郝民宣发言:“上面大家发表了很好的意见,你们在修改时可以充分地予以考虑。看了片子,听了大家的意见,我认为这片子总体上不错,突出了群众和基层组织的作用,片中表现的人与人之间在突如其来的自然灾害面前的那种互助友爱的精神,都是可以肯定的。至于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作用,片中篇幅虽然较短,但主要意思还是说到了,我看也就不做大的补充了。相反,片中有一个镜头必须删掉,那就是我拿钱送给灾民的那个镜头。” 说到这里,他加重了语气,神情也严肃起来了,“我不知道,你们是宣传我呢,还是嘲讽我呢。”他把头转向徐树军,“徐局长很清楚,那天我到灾区,一位孤老婆子拉住我的手就要下跪,说真的,当时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好,还是你给我手里塞了两百块钱,我顺手送到了老太太的手里,片子中怎么说是我自己掏的钱?再说,当时,那老太太并没有说什么嘛,怎么镜头上就有了‘感谢共产党,感谢人民政府’这样的话。你们听,这话也不像老太太说的话嘛。这个镜头有假,坚决去掉。” “市长的意思我们懂,”骆垣讨好似的说,“可是,这样宣传效果好。”“正好相反,”郝民宣不客气地打断骆垣,“我看到这里,就很不是滋味,我们的群众受了那么多的罪,吃了那么多的苦,我们的领导干部做了那么一点点工作,就要让人家感谢,这是一种什么思想嘛。你们新闻部门要注意,以后不能再出现类似的事。” 他稍停了一下,“就这样,片子按大家的意见稍作修改就可以播出,送到省台争取省台播出也没有什么不妥,关键是要真实,要有真情实感。” 听了郝民宣的话,任之良提到嗓子眼里的心放到肚子里了。他和林思凡交换了一个庆贺胜利的眼色,会心地笑了。领导们走后,徐树军说:“你们辛苦了一场,晚上我坐东,请你们吃海鲜。” 林思凡喜形于色,她说:“这是个好事,只怕就我一个女的,受你们几个男人的气。” 徐树军说:“这好办,任主任和骆局长各请一位女士,这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嘛。”大家说好。最后徐树军说:“下午六点,天涯渔港海鲜大世界见,现在在场的,一个都不能少。” 六点过一点儿,徐树军、骆垣、任之良、小黄、林思凡、梅雨婷和毛猫陆续来到天涯渔港海鲜大世界。四位男士彬彬有礼,显得比平日里文雅、大度,俨然谦谦君子。三位女士中,梅雨婷和毛猫是熟人,林思凡是见面熟,寒暄几句,就十分亲近了。 他们依次入座,首席当然是徐树军,他的左边坐林思凡、任之良,右边坐毛猫、骆垣,对面坐梅雨婷、小黄。林思凡扫一眼各位,打趣道:“徐局长真会安排,你们看,每位男士的两边都是女士,每位女士的两边也都是男士,可谓用心良苦。常言说得好,男女搭配,喝酒不醉。女同胞们,有没有信心战胜他们呀?”任之良说:“常言是这么说的吗?常言道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我倒担心,你别成了众矢之的,第一个就喝翻了。” 毛猫接口说:“常言说得好,酒不醉人人自醉。有哪个男人经得住女人的软磨硬泡。你说骆哥,是不是这样?”毛猫说着就往骆垣的肩上靠,骆垣轻轻地把她推开,说:“你现在可是公职人员,在公共场所还骆哥骆哥的,多不合时宜呀!以后说话,可得注意分寸。” “公职人员咋的,公职人员也是有七情六欲的呀。”毛猫不买他的账,推了他一把,有点不满地说。就这样说笑了一阵子,菜上来了。菜不多,四个凉菜,都是素的,非常精致。六个热菜,全是海鲜。大家了吃了一会儿,开始喝酒。徐树军首倡,给在座的各位敬了一杯酒。接着骆垣、任之良等人效法徐树军,轮流给大家各敬了一杯酒。接下来,打对抗赛,三对三,任之良为一方,骆垣为另一方,小黄当裁判。两边各出一人,轮流猜拳行令,三人皆输的一方为输,其酒量为对方尚未出阵的人数为量,未出阵几人,每人喝几杯。小黄总是向着任之良一方,骆垣就有点不乐了,即使这样,任之良一方也渐渐不支,眼看要败下阵来。林思凡暗地里就使人拿来一瓶纯净水,趁对方不注意时,把己方酒杯里的酒换成水。任之良喝了一杯,望着服务小姐说:“这是什么酒呀,我怎么喝不出一点酒味来呀?” [快抓在线书1.0.2] 林思凡赶紧在他的腿上拧了一把,说:“怎么没酒味,我尝尝。”说着紧忙端起酒杯把余下的两杯水喝了,让对方抓不住把柄。她咂吧咂吧舌头、皱皱眉,煞有介事地说,“谁说这酒没酒味,谁先喝上三杯。” 任之良说:“如果真是酒,我愿自罚三杯。”说着,他端了对方三杯酒,夹在三个指头缝里,一下子喝下去,叫上了三层楼。之后他说,“这酒风就是作风,酒场上不老实的人,生活中也老实不了。我生平最恨的就是这种两面三刀的人。” 后来又玩“三打白骨精”和讲笑话,这样闹了一阵,夜已深了,整个天涯渔港曲终人散。他们也该走了。他们下了楼,一车坐不下,骆垣就说,先送徐局长他们吧,自己身上有点汗,在这儿凉一会儿再走。说着,他给毛猫递了个眼色,毛猫就说,她也等一会儿,下一车再走。于是,小黄先送徐树军、任之良、林思凡和梅雨婷回家。骆垣看着此车远去,招手拦了辆出租车,和毛猫相拥着上了车,给司机说了一个地方,一溜烟走了。 .c.-.c.8- 建军节前夕,市上组织慰问团,由市委书记钟润生带队,前往驻地部队的上级机关进行慰问。作为慰问团的组成部门之一,主管部门的任务就是准备慰问品,随团一同前往,为慰问团搞好服务。考虑到骆垣一向热衷于这些事情,伺候领导也伺候得非常到位,就派骆垣出这趟差,另派任之良一块儿去,也好在有些事情上可以节制他一下。慰问团如期出发了。钟润生个人生活非常简朴,午饭是在路边的一个小饭馆里吃的,每人一碗面条,钟润生胃口大,吃了一碗面条,不觉得饱,就又要了一个饼,聊以充饥。前些时候陪同甄恪去了一趟省城的教训,任之良还记忆犹新,就问钟润生的司机老陈,这钟书记的生活真是这样简单?老陈说,钟书记就这样,平时在家里,因为是单身,自己做一顿米饭,吃三顿,陪客人吃饭,也是匆匆吃过便走,从不贪杯什么的。听他这么一说,任之良也就放心了。晚饭也是如此,骆垣再三恳求钟书记,要找一个大一点的餐馆,稍稍吃得好一点。钟书记却说,自己这样惯了,吃碗面条比吃什么都舒服。于是,他们在沿途的一个小镇上,随便进了一家小面馆,吃了点面条,继续往前赶路。 骆垣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节俭的主,心里就有点不怎么高兴了。他埋怨道:“这么追着撵着赶路,就这个伙食谁受得了呀!” 任之良说:“人家书记都受得了,还有谁受不了的。”他望着骆垣,心想,这人就这德行,从他头顶飞过一只鸟,都要拔根毛的,凡事经过他的手,都要抠住葫芦挖几个籽的,像这样一路走下去,是花不了几个钱的,哪有他骆垣拔的毛呀!紧赶慢赶,快到傍晚才赶到了目的地。简单的慰问仪式结束后,钟润生到战士的营房看了看,吃过晚饭,就在部队的招待所休息了。 第二天,大家意犹未尽,在钟书记面前念叨开了,说大伙儿凑到一块儿,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又走了一千多公里的路,顺便到周围几个旅游景点上看看,也不算过分吧。钟书记架不住大伙儿,就同意了,不过他约法三章:一、在景点上,不能花公家的钱,一切费用自理;二、不去大城市,要去的地点最好选在沿途;三、不要给当地政府打招呼,免得给人家找麻烦。大家欣然接受了。 第一站是羲皇故里。按钟润生的说法,目的是让大家缅怀人文始祖的丰功伟绩,接受爱国主义教育。这是一座山城,四面被崇山峻岭包围,一条小河从山城穿过,青山绿水,气候宜人,适宜人类居住,难怪成为人文始祖的故里、人类文明的发源地之一。 他们住下来之后,稍事休息,就赶往伏羲庙。这是一座古庙,建于明代成化年间,此后经过多次重修扩建,形成现在这样的建筑群落。他们在牌坊前下了车,买了门票,穿过牌坊,进了大门,正中立着一块石碑,上书“羲皇故里”四个大字。石碑前放着一个香炉,缕缕青烟袅袅升起,给人一种庄重感。骆垣是见庙就烧香、见佛就拜的人,听说是老祖先的庙门,他便买了一把香,跪到香炉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十分虔诚地把香插在香炉里,半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林思凡有点鄙视地看一眼骆垣,从他身旁走过,故意在他的身上蹭了一下,悄声对他说:“你知道这庙里供的是谁呀,倒头就拜。” 骆垣刚要说句什么,林思凡已经绕过石碑,向先天殿走去。此殿正中供奉着伏羲的石刻像,左右两边陈列着钟鼓等打击乐器,都是仿照传说中远古时代的样子而制作的。后面墙上挂着一组连环画,讲的是伏羲创造远古文明的辉煌业绩。再往后走,是太极殿,也有一组连环画,讲的也是伏羲创造中华文化的故事,带有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将伏羲描绘成半人半神的形象,把任之良带进了一个十分遥远的世界。 他在沉思中,林思凡捣了他一拳,说:“发什么呆呢,人家都走了。” 任之良回头看看,其他人都走了,只有林思凡站在他的身边,在采访本上记着什么。他俩出了太极殿,对其他建筑群匆匆浏览了一下,就出了大门,大家都在车上等他俩呢。他俩上了车,车就开动了。车子行驶在山路上,透过车窗,向外望去,看到的是绵延无尽的群山,四周山峦起伏,层层叠叠,一片苍青翠绿。 “怎么这么沉闷呀,”林思凡说,“一个个绷着个脸,你们谁欠谁的了?” “我也这么想呢,面对这么美的景色,大家也能沉得住气?”任之良也附和道。骆垣向后转过头,看看坐在后座上的任之良,又看看林思凡,说:“哎,任主任,我怎么看着你和林大记者一唱一和的,是不是有点相见恨晚的感叹呀?” 任之良开玩笑地说:“你损我不要紧,可人家林记者还是黄花闺女呢。你说话没遮没拦的,还让人家嫁不嫁人了?” 林思凡看了一眼任之良,任之良一阵不自在起来。谁知道这疯丫头又在想什么鬼主意,出其不意地说出什么让你意想不到的话来,让你难堪。她盯着他看了半天,说:“我看这没有什么,万一找不到合适的,嫁给你也没有什么可怕的,这就看你肯不肯娶了。”“这个我做不了主的,”任之良开玩笑地说,“这得家长说了算。” “你去给你们家长说,就说我林某人嫁到你家做小的也行呀!”林思凡说。 “这丫头真的疯了。”任之良说,“哎,小黄你记着,路过省城时,直接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得了,免得回去颠三倒四的,有失记者的体统。”小黄说:“我看也用不着送精神病院,怪可惜的。这么漂亮的小姐,你不要,嫁给我算了。” 林思凡朝小黄“呸”了一下,说:“你以为本小姐嫁不出去了咋的,你想得倒美,让我嫁给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枕黄粱,做你的梦去吧你!” 他们就这样说说笑笑,疯言疯语了一阵子,又谁也不说话了。骆垣见大家不吱声,就问林思凡:“林大知识分子,你说说,这伏羲什么的,真有其人,还是你们这样的知识分子胡乱编出来蒙人的?” 任之良看一眼林思凡,眼睛盯着骆垣的背说:“这是传说。不过,传说的背后,折射着古史的影子,包含着历史的真相。或者你就认为这是口传的历史,也未必不对。是不是呀,记者同志?” “你就往下讲吧,你不看你们局长在认真地听呢。”林思凡朝骆垣努努嘴。任之良接着说:“并且有些类似的大事件,在世界各民族的传说中都有。比如大洪水的故事,中国就有这样的传说,说伏羲和女娲原是一对兄妹,因救了雷公的命,雷公就使他们在一场灭绝生灵的大洪水中获救,成为人类唯一的幸存者。为了繁衍人类,他们成了夫妻,就有了后来的我们。” “哦,按你的说法,伏羲就是神么,你说是吧?”骆垣说。“你也可以这么理解。”任之良说。 “离这儿不到一百公里路,就是大地湾遗址,”林思凡说,“在那儿,出土了大量房屋和陶器、骨角器、石器、蚌器、原始雕塑等等。据考证,属于仰韶文化遗址,最早的距今约八千年,正好与传说中伏羲生活的年代相一致。据此,我们可以认为,大地湾遗址就是伏羲部落的遗址,伏羲是大地湾文明的创造者。如果有兴趣,我们不妨去那里看看,看看我们的祖先在八千年前的生活遗迹,就不难理解关于伏羲的传说了。” “还是免了吧,一个伏羲庙就够了,还看什么大地湾呀。”骆垣欠欠身,打了个哈欠,听累了似的,把脑袋靠在靠背上,歪着头睡着了。车内顿时沉默了下来。任之良看着前座上晃来晃去的脑袋,想起他和梅雨婷关于“未来子”的对话,由此他联想到,同车的这几个人,难道真的同是伏羲的子孙?如果是,这些人的子孙会沿着相同的道路向前演化吗? 林思凡看着任之良,狡黠地一笑。任之良知道她这一笑的含义,说了声你笑什么呀。她对着任之良耳语道:“你看着人家的脑袋发什么愣呀?” 任之良在她在额头上戳了一下,说:“你真的成了精了。”下一个目的地黄陵县到了。显然,钟润生的用意,仍然是要他们接受爱国主义教育。到了这里,天色已晚,他们在县招待所住下来,简单吃了点东西,各自回自己的房间休息。骆垣显得焦躁不安,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向任之良搭讪着说说话,就说时间还早,不如出去活动活动。任之良知道他要的活动是什么,就说:“你不看嘛,这县里民风纯正,恐怕没有那种地方呀!” 骆垣看出任之良不想出去,便埋怨说:“这钟书记也太抠门了,自己抠也就罢了,害得我们受苦,你看这来的都是什么地方嘛,知道这样,还不如早点回去呢!” 任之良随便应付了两句,洗漱完,上床睡了。骆垣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觉,他让任之良去叫林思凡和小黄过来打扑克。任之良说小黄开了一天的车,就让他休息吧。骆垣说,休息什么呀,出来了就要好好地玩呢,不然在家睡觉得了。任之良无奈,只好穿衣出去,实在不好意思叫小黄和林思凡。在走道里转了一圈,回屋后对骆垣说,他们都睡了,叫不开门。劝骆垣也睡吧,明天还要到景点上去呢。骆垣满脸不高兴地说:“不就一座古坟吗,有什么好看的呀!”“这你就说得太离谱了,那可不是普通的坟墓,是我们祖先的陵墓呀!全世界的华人都来祭拜的,你也太有点不恭了吧!”任之良还想说他几句,脑子里冒出对牛弹琴的成语来,两人原本就说不到一块儿去,又何必费口舌呢! 第二天一早,他们直奔黄陵所在地桥山。一路走来,这里群山环抱,沮水环绕,古柏参天,山清水秀。可谓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登上桥山之巅,进入黄帝陵园,园内香烟缭绕,钟声悠扬,“墓气”沉沉。园中央建有一个祭台,台上有一祭亭,亭子不大,却别具风格,亭中央立一石碑,碑上刻有“黄帝陵”三个大字。 任之良到这里,神情肃然起敬,他伫立在亭子前,十分虔诚地鞠了一躬,目光落在亭子两边的柱子上,默念着其上书写的两副对联:中华国脉承龙脉 黄帝英魂壮民魂 奠华夏宏大业基始祖思德泽万世树炎黄浩然正气民族精神炳千秋 祭亭后面有一砖龛,龛内镶嵌着一块石碑,上书“桥山龙驭”四字。再后面便是黄帝陵。黄帝陵位于山巅正中,坐北向南。任之良朝着陵墓深深地鞠了一躬,双手合在一起,虔诚地拜了三拜。拜完,他环顾四周,见钟润生也在这儿,两眼凝视着陵墓,神情肃穆庄重。林思凡扛着摄像机,正对着书记摄像呢。他转身过来,见骆垣拿着成把成把的香火,忙着上香磕头呢。磕完头,在小贩那儿买了许多护身符之类的东西,挂得全身都是。他满脸堆着笑容,俨然沾了帝王之气,仿佛从此后,什么事都可以梦想成真了。 拜了黄帝陵,是少不了要看看轩辕庙的。轩辕庙位于桥山东南麓台地,也是坐北朝南,红墙碧瓦,气势不凡。庙内人文初祖大殿正中,立有黄帝石刻像,此像是从汉武帝祠画像石临摹而来的,看上去,黄帝高大威武,神韵无穷。钟润生、任之良在此处默立致敬,林思凡少不了要摄像,骆垣当然要烧香磕头。他们从庙中出来,拍了照片,买了点纪念品,黄陵之行就画上了句号。他们向下一个目标奔去。 下一个目标是革命圣地。任之良想,钟书记的意图的确是想让大家受点教育,既满足了大家“到周围转转”的愿望,又给这“转转”赋予了教育意义,书记就是书记,他是不能让你师出无名的。 至晚,到达目的地。饭后,任之良去林思凡的房间。和她聊了一会儿,不一会儿,钟润生也过来了。他落座后,问任之良和林思凡,这几天有何感受。林思凡叽叽喳喳地说开了。她永远都是这样,落落大方,不拘言笑。任之良毕竟在官场上,面对市上的一把手,他还不能从容自如、谈笑风生。他对钟润生多少了解一点,他是一位革命家的儿子,在战争年代,他就出生在这里,对这里的山山水水都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的廉洁在天龙市有口皆碑,上下班,甚至参加重要的公务活动,他都骑着他那辆半新不旧、不知从何处带来的自行车去,常常被门卫挡在门口。他常年穿着一件灰色的夹克衫,一条蓝色的的确良裤子。对此,人们议论纷纷,有褒有贬。褒的说他保持了艰苦奋斗的本色。贬的说他思想落后,跟不上形势的发展。不管人们怎样评论,任之良对他还是怀着一种崇敬之意,毕竟,他的这种作风是朴实的,这种精神境界是高尚的,是值得称道的。 “书记过奖了。”任之良给钟书记倒杯水,不好意思地说,“我还真不知道说些什么,林记者就说得很好的。” “嗯,小林说的这些,有些史料上有记载,有些是传说。关于黄帝的记载,最权威的要数《史记》。《史记》里说的很简单,”钟润生话说得不快不慢、字正腔圆,很有感染力,“黄帝生活的年代距司马迁写作《史记》已有三千多年的历史,也就是说,写进《史记》里的黄帝,也是根据传说写的。但不管怎样,我们都认可他,把他当作我们的祖先,都认为自己是炎黄子孙,这就足够了。” 提起这个话题,任之良就忍不住想说几句,他说:“书记说得对,不论是伏羲也好,黄帝也罢,都是上古的传说。在来这儿的路上,我给骆局长说过一个观点,那就是,传说本身就是历史,是先民们将重大的历史事件编成故事,有意识地传下去,成为了口传历史。其实,传说中的三皇五帝,若把他们放在整个人类的历史中去考察,距今也就几千年的时间,算不得久远。”钟书记说:“想想也是,往上数几百代,就数到他们那代了,真还远不到哪里去。不过,从伏羲的年代再往上溯,就是传说中的盘古开天辟地了,说到天地的尽头了。这中间还有数不清的故事,我们只能从远古先人留下来的遗迹和化石中寻找答案了。” 看来这位书记不仅朴实无华、平易近人,而且对学问颇感兴趣。 “很有意思,嗯,和你们年轻人在一起聊聊,受益匪浅哪。”钟书记看上去心情非常愉快。他说,“年轻人多读点书,多思考一些问题,是好事。不要把自己捆绑在仕途上,成天琢磨着怎么样拉关系、走门子,这样不好,容易把丰富多彩的人生搞得枯燥无味。一味地把自己逼上仕途这根独木桥,这也不是生活的真义。你们说是不是这样呀?”钟润生谈兴愈浓,说着说着,就说到这座城市,说到他在这座城市的生活。他讲了很多鲜为人知的故事,任之良觉得,这位从战争年代长大的书记很随和,很有人情味,也很有学究味。 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已到深夜。钟润生笑笑说,休息吧,有机会咱们以后再聊。说着和任之良一起出去,回各自的房间休息了。 这里参观了整整一天,他们去的每一个景点都闻达于世,誉满全球。宝塔山、延河水、杨家岭、枣园,不论哪一处,他们都在书上读过,广播里听过,电视里看过,耳熟能详。如今自己的脚就踏在这片神圣的土地上,那种感受是复杂的,无以名状的和激动人心的。看着那一孔孔窑洞,和窑洞墙上的一幅幅照片,就会马上联想起发生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事件。一桩桩,一幕幕,是那样的悲壮,那样的动人心魄和令人回肠荡气。 参观完这里,此行也就画上了句号。在回家的路上,任之良回味着历史,沿着这条线,追溯到很远很远的年代。林思凡像早晨的小鸟,有说有唱的,一刻也闲不下来。骆垣则喋喋不休,荤的素的一起上,逗了一会儿,他认真地对任之良说:“这一行呀,就数任主任的收获最大。” 任之良说:“我想谁都一样,怎么单单我收获最大呀?”“你还真的能装呀。和书记谈了半晚上,还能没有收获?我也不是外人,你给我透个底吧,是不是谈到我们局里要动班子的事了?” “哦,你是指这呀。压根就没有的事,不信你问问林记者,我们都谈了些什么。” 林思凡就说:“不告诉他,他不是爱琢磨吗?让他去琢磨好了。”任之良不得已,就说了和钟书记聊天的内容。骆垣半信半疑地说:“钟书记也聊这些无聊的话题呀?”他话题一转,说,“不管怎样,能和书记聊,说明书记赏识你了,再怎么说也是好事呀。” 任之良随便应付了几句,就沉默不语,他对这样的话题实在不感兴趣。林思凡也觉无趣,就少言寡语了。渐渐的,车厢里一片寂静,骆垣头靠在靠背上,一会儿就打起了沉闷的鼾声。林思凡也闭了眼,脑袋靠在靠背上,晃来晃去,头发撩拨在任之良的脸上。他看一眼林思凡,她长长的眼睫毛微微地动一动,双颊泛起一片红晕,一股淡淡的香味冲进任之良的鼻腔,弥漫在他的大脑里,他就有了昏昏欲睡的感觉,于是他也闭眼睡了。车厢里只有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和车轮与路面磨擦发出的声音,还有小黄吧唧吧唧嚼口香糖的声音。 .c.-9-要调整局领导班子的风声一天比一天紧,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让你不信也得信了。 慰问部队回来,局里就有了一种说法,说骆垣和任之良陪钟润生出了一次差,这位书记很欣赏任之良的才华,两人曾彻夜长谈过,关系非同一般。还说,徐树军要退居二线,让骆垣接徐树军的班,任之良的副局长也成了煮熟的鸭子、铁板上的钉子了。 徐树军找任之良谈,任之良说:“我觉得是谣言。你看哦,别的不说,就说我和钟书记如何如何这事吧,纯属无稽之谈。我和钟书记在一块儿聊过天儿,那纯粹是闲聊,局里的家长里短,没有提起过,连只言片语都没有。当时就在林思凡的房间里,不信,你可以找林思凡了解了解情况。”“我是相信你的,”徐树军说,“局里传的这些,社会上也传开了,我怎么觉得这不大可能是空穴来风,恐怕还是事出有因吧。” 任之良说:“依我看,这完全是由某些人散布的,是有预谋的。目的就是把局里搞乱,他好浑水摸鱼,同时给外界造成调整本局领导班子的舆论,给上边某些人动议本局班子制造借口,可谓一石二鸟,用心良苦。” 徐树军琢磨着任之良的这些话,他对形势的判断渐渐地明朗了。他平静地看着任之良,好一会儿才说道:“骆垣的新一轮进攻开始了!”任之良稍稍有点吃惊,想不到徐树军会说出火药味很浓的这么一句话。在他的印象中,此人不是十分贪权恋钱的那种人,这会儿,怎么也如此动怒呢!他不禁想起老猴王在争夺猴王的残酷斗争中垂死挣扎、誓死保卫王位的电视画面,就觉得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的了。他不禁笑笑,欲言又止。徐树军大概猜到了任之良的心思,沉默了片刻,有点激动地说:“领导班子新老交替,这是很自然的事,我想得通。老了,退下来享享清福,我也这么想过。但这个骆垣是什么东西,大家都知道。他竟能用这种卑鄙的手段,企图达到个人的目的。我们的有些领导,是真的不了解此人,还是与这人有什么特别的关系,怎么老被人家当枪使呢,这简直就是为虎作伥嘛!” “不是这么回事,你说的也不是心里话。”徐树军明察秋毫,让任之良佩服。稍停,徐树军说,“我理解你的用意,是想让这种流言蜚语自生自灭。可你想过没有,人家能把浪掀起来,达不到目的,能善罢甘休吗?” 任之良点点头,说:“那你说怎么办呢?” 徐树军反问道:“依你看,我能怎么样呢?”任之良想了想说:“他们既然是从暗处下手的,使用得是阴谋,就最怕的是阳光。常言说的好,邪不压正,你不妨从正面下手,光明正大,依靠组织,把这种被动局面给扳过来。” 徐树军看着任之良,琢磨着他的话,笑着说:“你不妨说得详细一点。” 任之良说:“对外让领导了解局里的情况和造成这种局面的根源,争取领导的支持;对内戳穿他们的阴谋,让大家了解事实真相,稳定人心,让别有用心的人没有市场,这样就可稳定一段时间。”徐树军把头靠在椅背上,扭动着身子,带着椅子转过来转过去,笑眯眯地望着任之良。 任之良见他这样,就说:“我这仅仅是个建议,到底怎么着,还得你定夺。” 徐树军突然停止了转动,欠起身果断地说:“好主意,就这么办了!”郝民宣听完徐树军的汇报,吃惊地问:“有这样的事?” 徐树军说:“我一点都没有夸张,郝市长。如今局里已经沸沸扬扬,乱成了一锅粥,如果上边有调整我局班子的意图,希望还是快些调整为好,不然,像这样下去,肯定会影响工作的。特别是最近,抗震救灾工作量大,任务紧,主管局这个样子,那是会出大事的。” “谁说要调整你们的班子了?”郝民宣气呼呼地说,“这些人这么做,是违背组织原则的,他们想干什么,简直就是公开向组织伸手嘛!”徐树军本来想说,市委那边有人给他撑腰,不然,他也不会这么猖狂的。话到嘴边,又觉不妥,就说:“现在向组织跑官要官的又不是一个两个,我相信组织会正确对待的。不过……” “不过什么?我告诉你,中央、省、市委都有明确的要求,这种行为是不能够允许的。” “但愿如此。”“怎么,你还不相信组织吗?” “不,不,信,信。”徐树军有点紧张。他想,看来市委、政府主要领导的态度是明朗的,但你能保证那些个常委们,个个都坚持原则吗?常言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有甄恪一伙撑腰,骆垣又时时惦记着这个位子,他随时都可能兴风作浪,向他挑战,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于是他试探性地说,“我年龄大了,让给年轻人干,也是应当的,可是这个骆垣……” “这就不是你考虑的事了。不瞒你说,你说的这些个,也不是空穴来风,你们局班子的事,领导层也确实议过。有人确如你说的,想提拔一个年轻一些的,但大多数认为你干得好好的,没有必要调整。话说到这里,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近期没有调整你们班子的意思,希望你一如既往地把工作做好,尤其是救灾工作,决不能马虎。”听了这话,徐树军踏实了。他说了一些谢谢之类的客套话,望着郝民宣不好意思地笑笑。郝民宣问他:“还有什么事吗?” 徐树军考虑了半天,缓缓地说:“还有一件事想麻烦市长。就是刚才我在汇报中提到的那个任之良,干办公室主任已经有些个年头了,是完全成熟了的干部。你看……” “现在不说这事。你们局二十来号人,光县级干部就有六个,你让我再怎么给你说这话呀!”“市长你也知道,那些个县级干部,大多都享受个待遇,没有具体工作。这个任之良不一样的,提起来是要给他压担子的。” “先不说这些了。目前还是把主要精力放到整顿局里的秩序,稳定干部职工的情绪方面。快到年底了,工作越来越繁重了。有些事还是早安排、早动手的好。至于你提到的干部问题,到时候组织会考虑的。” 见过郝民宣后,徐树军对上边的态度有了底数。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却仍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郝民宣是把话说明白了,但也证实了一个事实,那就是骆垣的工作是有成效的,在内部,他拉拢了一些人,为他制造舆论充当马前卒,也确实造了一些谣言,达到了惑乱人心、乱中谋事的目的。在上边,他已经做通了某些领导的工作,已经为他说话了,并把他的事提到了干部工作的议事日程,在一定的范围内议过了,尽管没有议成,但根子已经扎下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长出来。他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船到码头车到站了?他一直认为,自己身体还很棒,干到退休年龄再退完全没有问题,只要上边信任,他在退休之前还能干几件实事的。他总认为,能干工作而退下来,不是白拿几年工资吗?现在他明白了,不管能干不能干,得给年轻人让位。让给谁?这当然不是自己要考虑的事。但让位于骆垣之流,他是不甘心的。他在心里摸排着局里的其他几个县级干部,有些,是因为年龄大了、工龄长了,在机关上混下了些日子,不得已照顾了个非领导职务,享受这个级别的干部待遇,什么工作也没有,就这么白白地养着。几个副局长,个人条件千差万别,但也都差不多无所事事,不是他们不干事,而是没有这些县级干部们干的事呀! 他又在几个科长中摸排,十个科室中,常年忙碌的也就那么两三个,其他基本上都闲着,这些科室的工作人员,有的随遇而安,上班看看报、喝喝茶、上上网、聊聊天,从早坐到晚,没有公事,倒也没有多少私事,没有功,倒也没有什么过。有些人虽然无所事事,但他不闲着,他总要找一些事,“制造”一些工作干干的。他们一动就要打电话,就要用车,就要花钱,年底还要评功摆好,伸手要待遇要荣誉。还有一些人,半辈子没有做过一件像样的事,却老和发达地区、高待遇行业的人员比待遇,总觉得党和人民亏了他们、欠了他们的,牢骚满腹,伸手要官要待遇。这些年来,仅说服这些人,摆平他们之间的矛盾,不知花了他的多少精力,费了他的多少口舌,落了多少不是? 他自然想到了任之良,他能说会写,又能干事,而且会干事、干得成事。不论从哪个方面衡量,都是成熟的干部、能够担当重任的干部。他想推荐他,把他放到副局长的职位上,放开手脚让他干两年,他再推荐他接他的班,那时他再退休,这是最好不过的结局了。他在郝民宣面前提这事,但郝民宣基本封了他的口,这样的结局是不大可能出现了。 徐树军向甄恪汇报了局里的情况,但对骆垣的所作所为,他故意闪烁其词,没有明说。他隐约知道,甄恪与骆垣的关系非同一般。 在社会上,男人与男人之间,有一种关系叫“挑担”,它分两种情况,一种是两个男人娶姊妹两人,这是一种正常的亲戚关系,有的地方也叫连襟,本地方言就叫“挑担”。另一种就是两个或多个男人同时与一个或多个女人发生或保持男女关系。这当然是一种不正当的关系,是一种戏称,多少有点贬义。甄恪与骆垣就属于这后一种,据说他俩既和骆垣的妻子王一丹挑担,又和毛猫之流挑担,挑的还挺复杂的。如此这般,甄恪怎么可能向着徐树军一边呢! 甄恪听完徐树军的汇报,故作惊讶:“竟有这样的事,这显然是一种非组织行为嘛。”他做做深思状,半晌才慢吞吞地说,“领导干部的新老交替,应该说是很正常的。大胆提拔年轻干部,是我们所大力提倡的,也是人民群众的强烈愿望。你考虑一下,你们局里发生的这些事,它说明了什么问题呢?”徐树军听了这话,既感到意外,又觉得在情理之中。他从两位领导的谈话中了解到,在对待局领导班子问题上,显然有两种态度,一种是调整,一种是稳定一段时间。在这种情况下,下面的动作和社会舆论将对领导层的决策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怪不得骆垣不遗余力地在局里兴风作浪,把水搅浑,原来是有人为他撑腰呀! 他和甄恪又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觉得再谈下去,没有什么实质意义了,就想结束与甄恪的谈话。像任之良说的,他把局里的情况向市上的主要领导汇报清楚了,领导层的意图和意见分歧他也搞清楚了,接下来,就是如何向全局干部职工讲清局里发生的一切,扭转被动局面。这样想着,他十分客气地和甄恪道了再见,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往局里走。 徐树军没有想到的是,他找郝民宣和甄恪谈话的事,第二天就在局里传开了,这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他的一言一行已受到别人的监视。事情明摆着的,在上层,有人为骆垣卧底,心甘情愿为他效力,并且效率极高。徐树军想,骆垣此人如果做情报工作,将是一名出色的特工。更让他没想到的是,此事传到局里,就走了样,把他找市长书记的事,说成是郝市长和甄书记已经找他谈话了,要他从局长的位子上退下来,让给年轻人干。徐树军惊叹,这个骆垣,不仅是位出色的特工,还是一位高明的谣言制造者和传播者。要做好下面的工作,需要先摸清部下的心态。他与局里的干部职工逐个接触,单独谈话,这项工作他用了几天的时间,取得了预期的效果。 这场风波确实是由骆垣掀起的,徐树军谈过话的干部,骆垣在前段时间也都谈过,除了给这些干部封官许愿,主要是大谈特谈局里领导班子的调整问题,最后暗示,要他们在民主推荐的过程中,投他骆垣一票,他当了一把手以后,再如何如何报答。话说得不仅直截了当,而且厚颜无耻。 经过谈话,徐树军基本摸清了下属的心思:大部分人,包括其他几位局领导和受过他批评对他有点意见的人,都不希望调整班子,更不希望由骆垣出任局长。当然,也有个别人流露出了相反的心思,一位是冯晓仁,骆垣让他当办公室主任,并给他许下愿,在办公室主任的岗位上过度一下,再给他弄个助理调研员什么的。他当然就盼望骆垣当一把手了。另一位是局属一家小企业的电工周小虎,骆垣答应他,只要他当了一把手,就给他转干,调到局机关工作一年半载的,任个副科长,负责一个科室的工作。如此优厚的封赏,周小虎能不动心吗?局里的各种流言蜚语,就是在骆垣的授意下,主要由冯晓仁和周小虎制造和传播的。徐树军摸清了这些情况后,及时召开民主生活会。会议除了党组成员之外,扩大到调研员、助理调研员和科室负责人,实际上除了工勤人员外,几乎就是局里的全体会议了。 会上,徐树军在开场白后代表党组发言。他肯定了党组工作的主流之后,指出党组在思想建设、组织建设、作风建设方面存在的问题,他说:“最近一个时期,局里歪风邪气盛行。俗话说邪不压正,现在的情况正好相反,正不压邪。” 他顿一顿,扫了大家一眼,继续说:“你们都看到了,听到了,最近这段时间,谣言四起,人心涣散,纪律松弛,工作能推则推,能拖则拖,很不正常嘛!”他环顾四周,喝了一口水,神情极为严肃,音调也沉闷了许多:“是什么原因呢?是有那么一些人,极个别的一些人,包括个别领导班子成员,造谣惑众,拉帮结派,封官许愿,唯恐天下不乱。什么领导班子要调整啦,我徐某要退居二线啦,某某要当局长啦,等等等等。什么意思?” 徐树军停下来,会议室鸦雀无声。他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扫到骆垣的脸上,稍稍停了一下,骆垣的脸早已红了,额头上浸出了汗珠,如坐针毡。徐树军脸露得意之色,他知道打中了骆垣的要害。 他看会场气氛非常严肃,达到了预期的效果,便接着说:“我现在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市委、市政府并没有调整我局领导班子的意图,局里也好,社会上也罢,有关调整我们领导班子的说法,纯属无稽之谈。有些人,之所以要把局里搞得乌烟瘴气,是急于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为一私之欲,不顾党的政治、组织纪律,不顾全局利益,有意制造谣言,把水搅浑,他自己好浑水摸鱼。说轻了,这是个人素质问题,说严重了,这是政治思想问题,是作风问题和道德品质问题,这是我们党的纪律所绝对不能够允许的。”说到这里,他注意了一下大家的表情,语气也缓和了许多:“值得庆幸的是,我们的干部职工在大是大非面前,表现出较高的政治觉悟,立场是坚定的,是能够明辨是非的,所以没有跟着歪风跑。当然,总有个别一些人,特别是个别中层干部,”他瞄了一眼冯晓仁,见冯晓仁低着头,用指甲剪剔指甲缝里的污垢,他不经意间抬起头,和徐树军的目光碰在一起,感觉不是滋味。 [快抓在线书1.0.2] 徐树军清了一下喉咙说:“我们的个别中层干部,心思不是放在工作上,不是放在学习上,而是热衷于制造、传播不利于团结,不利于机关作风建设的小道消息,对不正之风推波助澜,火上浇油。” 他停了停,平缓了一下语气,说:“当然了,对领导班子有意见,特别是对我这个当班长的有意见,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提嘛,也可以通过正常渠道向上级反映嘛。在底下偷偷摸摸搞一些小动作,不怎么光彩嘛。”他喝口水,恳切地说:“我们这个班子是有缺点,有毛病的,我本人毛病就不少,这也是难免的嘛。从某种角度看,这也是正常的。但怎么对待缺点和毛病,又是另一回事。还是那句老话,大家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指出我们的缺点和毛病,我们,特别是我本人,会做到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是真诚地欢迎大家提意见的。真的,我说的是真心话。我先说到这里,下面请大家发言吧!” 谈完成绩找不足,这是民主生活会程序所规定的,他说:“最近局里传得风言风语,我也是有责任的,因为我是局领导成员嘛。但归根结底,这股风是从社会上刮起来的,是从局外刮到局里来的。”与会人员谁都听得出来,他这是避重就轻,转移会议的中心。 他接着说:“我作为领导班子成员,听了这些谣言,没有制止,没有批评,没有及时向党组织汇报,我是负有一定责任的。”这显然是一句大套话,实在没有什么实质意义。 骆垣把话锋一转,说:“至于说到制造谣言、扰乱视听、浑水摸鱼什么的,依我看,是没有根据的。我说过了,这风是从外面刮进来的,不是本局制造的。”他还想说,无风不起浪,你徐树军也该有点儿自知之明,自觉退下来,谁还这样逼你呀。话到嘴边改口了:“作为领导班子成员,以后遇到这样的事,一定要制止,至少做到自己不信、不传。”会议一阵沉默。大家心知肚明,徐树军的意图是通过民主生活会,使骆垣对自己的行为有所认识,对自己的行为有所收敛,从而达到凝聚人心、扭转目前被动局面的目的。但从骆垣的发言可以听出来,他是不买徐树军的账的,他始终坚持认为风源不在局里,在外面,在上面;自己充其量也就是当了一回传声筒和扬声器,虽说不太光明正大,那也情有可原。在仕途上,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骆垣的态度在徐树军的意料之中。骆垣不肯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通过今天的这个会议,达到了两个目的,一个是戳破了这层纸,在全局领导层和中层干部中亮出了骆垣的心底,使不明真相的人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另一个是给局里其他副局长、调研员和科长们敲响了警钟,上面并没有调整局里领导班子的意图,我徐某人仍然是这个局的一把手,跟着骆垣瞎起哄、瞎嚷嚷,于公于私都没有什么好处。于是他在总结会议时反复强调作风建设的重要性,反复强调加强团结的重要性,再一次对制造、传播谣言的行为进行了严厉地批评。从大家的表情看,绝大多数人是赞成的。人嘛,总不能长期生活在谣言中。 这次会议之后,局里恢复了平静,大家像以前一样,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但徐树军知道,这样的平静是暂时的,风浪的源头仍然存在,在适当的时候,在适当的条件下,它是会死灰复燃的。.c.-10- 专题片《人间真情》在省台播出后反响不错,市上的意思是争取争取,看能不能在央视播出。送有关行家看了以后,提出了修改意见,需要补充几个镜头。徐树军要任之良跟有关部门和电视台联系,商定要补充的镜头后,组织摄制人员前去灾区补拍。 要补的镜头很快商定了,由任之良、林思凡和另一位姓华的记者赶赴地震震中的马莲沟进行补拍。山村是宁静的,一排排棉布帐篷升起袅袅饮烟,漂泊在空中,氤氤氲氲,久久不能散去,给小小的山村平添了几份神秘的色彩。 要补的镜头,主要是灾后恢复生产、重建家园的情况。他们直接去找村主任江永鹏。任之良说明来意,江永鹏叫来村上的其他干部商量了一个办法。第二天一早,他很快组织有关人员,再现了当时的几个场面,供他们拍摄。他们找了几户人家,进行了采访。紧锣密鼓地干了整整一天,到晚饭时分,要拍的镜头基本上拍完了。 江永鹏一定要在村上安排晚饭,他说灾情发生后,你们一来就忙这忙那,那时村里忙,也没有条件请你们吃顿像样的饭。如今在上级政府和社会各界的帮助下,群众的生活基本上安排妥当。来年的生产资料,政府给拨了一部分资金,外地的亲朋好友帮了一部分,结对子帮扶的市、县部门支援了一部分,这样一来,开春下种问题不大。春种过后,主要任务就是重建家园,打桩子盖房,政府给解决了一些钢材水泥什么的,乡亲们都多多少少有些树,能伐的伐点,亲友们再帮一些,问题也不大。目前群众情绪稳定,虽说还存在这样那样的困难,但吃顿饭还是有这个条件的。 江永鹏又说,我们受灾后,你们腿没有少跑,心没有少操。给了我们这么大的支持和帮助,还没在村上吃过一顿饭,我们的心里也过不去呀!再说了,今天是人不留客天留客,大阴天的,正好喝两杯,我们也跟着你们沾沾光,乐呵乐呵。说实话,这地震以来,我们是滴酒未沾了,还真有点想了。 [快抓在线书1.0.2] 江永鹏是真诚的,没有一点虚情假意。任之良经常下乡,知道村上安排的饭一般就是羊肉垫卷子,或者煮一只羊,烧几壶青稞酒,喝个一醉方休,倒也痛快。但他还是婉言谢绝了,这毕竟是灾区,群众生活仍然很困难,咋好意思在这里大吃大喝呢!他对江永鹏说:“你们的心意我们领了。但到了我的家门口,我得去看看我的母亲吧。老人家搓一手好搓鱼子,很好吃的,我请林记者、华记者尝尝我妈的手艺。你们也去,我替我妈谢谢你们,这段时间,我妈的生活,真是多亏了村上的干部和乡亲们照顾,不然,我也不会安心工作的。” 江永鹏和任之良争执了一会儿,任之良决意要去看母亲,江永鹏只好妥协,郑重其事地邀请任之良他们,明年秋天一定要来。江永鹏说,我们给你们喂下一只大羯羊,等着你们,你们一定不能食言。那时,村里什么都是新的,我们一块儿喝它三天两夜,冲冲喜才对。任之良说好,一定,并再三邀请江永鹏他们一块儿到母亲那儿去,江永鹏说帐篷里容不下这么多的人,就不给老人家添麻烦了。 任之良他们进了母亲的帐篷,母亲正在往火炉子里加煤,帐篷里充满了呛人的煤烟味。见有客人来,母亲紧忙盖上炉盖,笑着把林思凡、华记者、小黄一一让到炕上,又忙着沏茶倒水。欣亮在一旁做作业,见着大伯他们,憨憨地笑笑,又做他的作业。任之良摸着他的头,问学校里架不架炉子,上课冷不冷,考试了没有,考了第几名。林思凡笑着说:“你刚进门,就连珠炮似的,你审贼呀,怎么叫小伙子回答你呀?” 欣亮听林思凡这么一说,羞羞答答地应付了两句,跑出帐篷,找他的小伙伴去玩了。 除了华记者,林思凡和小黄,母亲都认识。上了炕坐稳当,林思凡就打开了话匣子。她问了问母亲的生活情况,就口无遮拦地疯言疯语了:“大妈,你知道不,在我们这几个里头,就属你儿子官最大,要搁在过去,我们该叫你老夫人,给你老人家磕头才对。”母亲呵呵一笑,说:“林姑娘的嘴,像铡刀一样,快不要挤兑我的良子,良子可是老实人,架不住林姑娘挤兑。说实话,官不官的,大妈我不稀罕,只要良子平平安安,无病无灾的,那比什么都强。林姑娘快说,吃啥饭,大妈给你做去。” “搓鱼子。”林思凡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搓鱼子?”老母亲望望林思凡,又望望任之良,半天没回过神来。任之良笑着说:“就是箭头子,城里人叫搓鱼子。林记者说了个洋名儿,把你给蒙住了。” 母亲说着放案板擀面,开始做饭。林思凡叽叽喳喳,说着她在采访中碰到的趣闻逸事,逗得大家开怀大笑。小黄嚼着口香糖,油嘴滑舌应和着,夹杂着一些半荤半素的话,逗林思凡使小性子,他在那里乐。任之良则帮着母亲洗洗菜什么的。 不一会儿,母亲的面和好了,她把揉好的面扣到盆子下面,饧了一会儿,取出来揉了揉,切成一截一截的,然后搓成筷子粗细的面剂子,左手拿着面剂子往右手下面递,右手在案板上搓,箭头子就在右手下面迅速滚出来,它有一根火柴般长短,形如纺锤,两头带尖,中间浑圆,光洁匀称,就像变戏法似的,一条条面剂子刹那间变成了一堆箭头子,令林思凡赞不绝口。 母亲听了林思凡的溢美之辞,心里乐滋滋的,更加来劲了。她说:“林姑娘喜欢,我再搓几条鸡肠子,给你刷刷肠子。”说着她拿起一个面剂子,在案板上搓几下,拿起来,两头对在一起一捏,接成一个环,两手合在一起,边搓边往一边让,一会儿,环被搓得细如粉丝,一根鸡肠子就搓成了。林思凡看着看着,不禁赞叹道:“大娘这手艺,要是拿到城里办家面馆,准能火起来,说不定挣的钱比你儿子还多呢!” 母亲边搓边说:“哪里的话呀。过去家里穷,吃得多是青稞面,很少有白面的。逢年过节的,来个客人了,没什么东西拿出来招待客人,就用这青稞面搓个箭头子、鸡肠子,就算是好的了。哪像现在,你们这些城里的娃娃,大鱼大肉吃腻了,拿这东西也就吃个稀罕,哪能常吃呀!”说到这儿,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哎,林姑娘,你们那儿也兴吃这个,还叫什么鱼来着?” “小吃摊子上有,我们叫搓鱼子,都是白面做的,没有见过这青稞面的。”“你爱吃?”母亲问。 小黄接口道:“大妈,林记者可爱吃这个了,你知道为啥不?” 母亲摇摇头。小黄就说:“因为我们任主任爱吃呀。”母亲笑着说:“黄师傅真逗,林姑娘是林姑娘,我们良子是良子,他俩又不在一个锅里搅勺子,你硬往一块儿扯啥。” “大妈,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小黄说着就冲林思凡和任之良笑个不止。 母亲被小黄说迷糊了,她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愣了一下,看看林思凡,又看看任之良,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脸的迷茫,一脸的冷峻。愣了一会儿,她对小黄说:“黄师傅说笑话,逗我老婆子乐呢。人家林姑娘可是黄花闺女呢!你可不能啥玩笑都开。” “哎,大妈,我问你老个事,”林思凡一脸的严肃认真,“假如我给你做儿媳,你能看上不?” 母亲一愣,手里搓着的鸡肠子掉在了案板上。片刻,她自知失态,随即从案板上捡起搓了一半的鸡肠子,勉强堆起一个难堪的笑容,说:“林姑娘耍笑了,拿我老婆子开心倒也罢了。我家良子可不是那种人,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做出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来。”林思凡接上母亲的话茬子,轻松地说:“大妈,谁说要伤天害理了,我的意思是,给良子做小,你看行不?” 母亲又一次停下手里的活,望望这个,望望那个。不知这个疯姑娘说的有几分是真的。 她有点不悦,对林思凡说:“林姑娘越说越出格了,这么俊俏的姑娘,什么做小做大的,再说那也是犯法的呀!”任之良看母亲认真了,就对林思凡说:“我妈可没经过什么世面,经不起你这么逗,你要真逗出个三长两短来,我可饶不了你。”他又对母亲说,“妈,这你也信呀,我们林记者是有名的疯丫头,疯起来什么话都能从她嘴里说出来。你可千万别当真了。”他对小黄说,“就是这个小黄,逗老太太乐,也得有个分寸,不能什么事都拿来逗呀!” 母亲尴尬地笑笑,不好意思地说:“我就知道你们是在开玩笑,我哪能当真呢。”说着她放下手中活,出了帐篷,喊任之良,要他出来往帐篷里搬块煤。 任之良就出来了,跟母亲到帐篷一侧,母亲劈头就问:“任之良,你可得说实话,这到底咋回事,我怎么越听越不对劲呀!”“妈,怎么人说什么你都信呀,这明明是开玩笑的嘛,你也当真呀!” “不是妈多心,你听那林姑娘说的,不由得你不起疑心呀。天下哪有姑娘家拿自个儿的婚姻大事开玩笑的。你可不能蒙妈呀!” “真的,妈。小林是记者,常年在外面疯,见多识广,经的事也多,又是个刀子嘴,无遮无拦的,什么玩笑她都敢开的。”任之良这么说着,林思凡出来了,她听了任之良的话,哈哈大笑了一阵子,拉住母亲的胳膊,对老人说:“大妈,开了个玩笑,你还真的当真了呀。你想想呀,你的良子都三十好几的人,我还年轻呢,我就那么愿意做小呀。你别多想了,咱妈快进帐篷吧,让你老冻着了,我可担不起呀!” 林思凡把母亲逗乐了,她由林思凡搀扶着,边往帐篷里走,边捏了一把林思凡的鼻子,说:“是‘大妈’,以后别‘咱妈咱妈’的。” “是,大妈,儿媳说走嘴了,该打!”任之良、小黄闻听此言,忍不住哈哈大笑,林思凡也哈哈大笑,连母亲也忍不住笑了。心想,这个林姑娘呀,真是一个活宝呀。 在说笑中,饭做好了。青稞面箭头子、鸡肠子,经开水一煮,再在凉水中一漂,滑溜溜的,瓷实得很,拌上油泼辣子和自己酿造并经加工的醋,吃在嘴里,别提有多好吃了。大家每人吃了一碗箭头子,一碗鸡肠子,啧啧称赞不已。林思凡不禁又说道:“咱妈这手艺,真是人间一绝。” 母亲佯装生气,瞅一眼林思凡,说:“林姑娘怎么又这么叫了?大概是小时候你妈没有给你錾个记心儿。”华记者、小黄就抿着嘴笑。林思凡说:“你看我这张臭嘴,怎么管都管不住。大妈,你干脆认我做干女儿,我以后就不犯这错误了,免得我说话提心吊胆,生怕说错了,让你老人家不高兴。” “这好呀,”母亲说,“这么好的干女儿,大妈我认了。只是以后呀,说话可得管管自个儿的嘴,不能老拿老爷们开这种玩笑。” 她边收拾碗筷,边和蔼地说,“要在我们乡里,一个姑娘家开这样的玩笑,别人就会认为你不正经呢,一个不正经的姑娘,谁还敢娶你呀!”林思凡看着任之良,说:“大妈说的可是真的,有这么严重?” “你以为呢,你再口无遮拦,说不上真的嫁不出去呢。”任之良说。 “嫁不出去算了,你以为我那么爱嫁呀。”母亲听了这话,刚想说点什么,一想这姑娘真的快人快语,心想还是少说为好,不然,不知这姑娘又要说出什么出格的话来。 任之良说,没有什么事,我们就该走了。他说着,从兜里掏出几张钱放到小炕桌上。母亲说用不着这么多,任之良说,哪能用不着呢,你是怕我不够花了,这你放心,儿子月月有个麦儿黄呢,不至于青黄不接的。林思凡也拿出几张钱,放在任之良那钱的上面,说,以后这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你的这个良子呀,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再来呀。 任之良对林思凡说,你在这凑什么热闹呀?林思凡就说:“任之良同志,实话告诉你吧,灾情发生后,马莲沟我来过几次,每次来,我都给那些老头儿老太太几个钱的,别的老太太能给,怎么就不能给我的干妈呢,给了就是凑热闹,你这是什么逻辑,啊!” “这不,我不是给了吗。”任之良说。“不理他,”林思凡对母亲说,“大妈你拿着,这是干女儿孝敬你的,不拿我不依你的。” 母亲说啥也不肯收林思凡的钱,推来搡去的好一阵子。林思凡趁母亲不注意时,把钱压在小炕桌的一条腿下面,双方才算罢休。任之良一伙告别母亲上了车。 车走了很远,任之良把头探出车窗外,向后望去,在月光照耀下,湿漉漉的土地上,一道深深的车辙向后延伸,母亲站在帐篷不远处,眺望着渐渐远去的车辆。任之良的心头涌起一股酸楚,他看着母亲渐渐地消失在朦胧的月色中,才把头缩回车内,默不作声。一会儿,林思凡忍不住了,她说:“这任大主任还是个孝子呀,真还看不出来。”任之良回过神来,回头对林思凡说:“林大记者,我给你说,你今天跟我妈开的这个玩笑,不知我妈惦到什么时候,真的。我妈一辈子生活在农村,怕的就是儿女的婚事有个什么变故。尽管我们都说清是你这疯丫头在开玩笑呢,但她心中还是不安呐。” “如果真是这样,我就对不起她老人家了。”林思凡说,“其实呀,任之良,我见到你妈,就想起我妈了,真的,太像我妈了。在家呀,也就那么跟我们姊妹们说话,就那么给我们做饭、拉家常,连笑起来都那么和蔼慈善。我的心里就像吃了蜜似的,是那么舒畅。”她叹口气,慢条斯理地说,“你们别笑话,唉,我都快三十的人了,我想呀,我要是嫁人呀,就嫁个有这么个婆婆的人家。所以呀,心里这么想着,嘴里就叫你妈为咱妈了。” “哦,你也有感伤的时候呀,”任之良说,“我以为你永远那样无忧无虑,永远那样疯疯癫癫的。”“我也是人呀,”林思凡说,“只要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你说是吧?” “谁说不是了,”任之良说,“何至是人,只要是动物,就都有情有欲。” “这我信。”林思凡说,“有人证明,植物也有情感,我想这是真的。”任之良闻听此言,精神为之一震,于是他带点兴奋的神态说:“对,有人在做试验时发现,植物能感知人类的情感活动。至于动物间的亲情、友情、爱情,那就随处可见,与人类的七情六欲没有什么质的区别。”林思凡说歪着头想想,说:“那么你说,人与其他动物之间最主要的区别究竟在哪里呢?” “这就要找到我们人类有而其他动物没有的东西,不就区别开来了?”任之良说。 “熟食。”林思凡不假思索地说,“对自然物用火加工之后再食用的动物,目前我们知道的,只有人类。除人之外,其他动物无一例外地直接食用从自然界采集来的食物,而在其他方面,人类能做的,其他动物也能做,比如居住方面,人类能建造高楼大厦,蚂蚁能造蚁穴,蜜蜂能筑蜂窝,黑猩猩能在树上搭一个可以睡觉的窝。”“那么,我们可不可以给人类下一个定义呢?”任之良一本正经地说。 “你是不是已经成竹在胸了?”林思凡问道。 “你看,可不可以这么表述:人是地球上唯一能够对食物进行加工的一个生物物种?”林思凡佯装思考的样子,然后说道:“嗯,还应该在‘加工’前面加一个词:能量。这样就可以表述为:人是地球上唯一能够对食物进行能量加工的一个生物物种。你以为如何?” 任之良想想,说:“这种加工主要是将食物加工熟。所以还不如表述为:人是地球上唯一用火加工食物的一个生物物种。” 林思凡说:“这也有漏洞,现在不用火就能把食物加工熟,比如用电磁炉、微波炉什么的加工食物。”任之良说:“说的是,不知哪一天,人类对着食物说声‘熟’,就把食物给加工熟了呢。” 林思凡说:“完全有这种可能。” 任之良说:“还得找出一个恰切的表述来下这个定义。”“还是算了吧,”林思凡说,“这样的问题,还是留给人类学家去解决吧,我们还是认真地想一想,怎样过得更快乐一些吧!” 任之良果断地说:“行,我同意!” 华记者咯咯咯笑个不止。小黄却说:“这对男女像是从外星来的,说的这都是些什么呀,怪里怪气的。该不会是你们之间的黑话吧?”林思凡说:“那你就当是黑话听得了。别在这儿多嘴多舌的。” 小黄说:“嫌我多嘴多舌了?有你后悔的时候呢。” 林思凡说:“我长这么大,就没有后悔过,我后悔什么呀。”小黄说:“你小心,我在任嫂面前揭发你。” 林思凡闻言,笑得前仰后合,差一点背过气去。 他们这样说说笑笑,就到了市区。这时,夜幕已经降临。他们直奔电视台,看完了当天拍摄的镜头,进行了初步的剪辑,整理出他们的修改意见,各自回家了。林思凡回到单身宿舍,怅然若失。她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回想着白天的情景,觉得滑稽而又酸楚。 .c.-11- 王一丹被手机铃声惊醒,她迷迷糊糊地摸过手机,翻开一接,是徐树军打来找骆垣的。她把它凑到眼前一看,原来是骆垣的手机。她回答徐树军,说骆垣上班去了。挂了机,她看了看时间显示,已经是早晨九点多了。其实,骆垣一夜未归。这种情况,王一丹早就司空见惯了,同时,自己也是深夜两三点才回家的,两口子都这德行,谁怪谁呀! 王一丹一愣,半天没说话,手机里又问了一遍,她才气恨恨地反问:“你是谁?” “找骆哥呀,你是哪位呀?”显然,这位把王一丹的“你是谁”听成“你找谁”了。 王一丹气得血直往脑门上涌。她咽了口唾液,让自己稳定了一下情绪,平静地问:“请问你是哪位,找哪个骆哥?”“找骆垣骆局长呀?” “请问小姐贵姓?” “都是风月场中人,谁不谁的不都一样吗,何必那么认真呢?你还是叫骆哥接电话吧!”手机那头显然有点不耐烦了。王一丹怒不可遏,明显的,电话中的这位,不是把她当成了风月场中的人,就是成心想气她。她尽量使自己冷静下来,产生了从这位小姐口中套出骆垣寻花问柳的蛛丝马迹的想法,好有的放矢,对骆垣迎头痛击。她压低声音,娇嗔地说:“你有什么事呀,明天再找行吗?他昨晚一宿没睡,这会儿刚睡觉,我不好意思叫醒他呀。” “哎哟,骆哥好功夫哟,在我这儿折腾了大半宿,还有精神去你那儿再折腾呀。我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请你转告他一声,我这儿的账还没有结呢,他要是耍赖呀,明儿我可要上他局里去要。” “我一定转告他,你千万不要做出对不起朋友的事呀。”王一丹想,她既然把我当成她的同类,我也就顺着杆儿往上爬,毕竟,这骆垣是自己的丈夫,为了丈夫的今天,自己把什么都搭进去了,可不能因为赖一次婊子的账,而前功尽弃。她说,“骆哥这人,我还是了解他的,他不是那种提起裤子就赖账的人。”“好吧,我相信你,你叫他晚上八点钟把钱送过来,我在老地方等他。” “你能告诉我,在哪里去找吗?”王一丹企图套出骆垣出入的这个老地方。急切地问了一句。 “我不告诉你了吗,在老地方。”那头已经不耐烦了,没好气地丢下这句,把电话挂了。王一丹脑子里嗡的一声,拿手机的手无力地垂下去,感到胸口一阵郁闷,呼吸也都有点异常了。她懒洋洋地坐起来,喘了几口气,穿着睡衣起床了。她进了卫生间,梳洗完毕,照着镜子仔细端详着自己的那张脸:还算俊俏的脸上,透出淡淡的黄褐色的斑点,下眼眶已见眼袋,鱼尾纹也清晰地现显出来了。她不经意间向上翻了一下眼睑,曾经光洁亮净的前额,不知何时爬上了抬头纹。她意识到,自己红颜渐逝,不说人老株黄,至少也是残花败柳了。她想,自己用以交换的筹码在渐渐失去。 她不像刚才给她打来电话的那位,不是靠出卖自己的身体吃饭的女人。她有一份令许多人羡慕的工作,在行政机关混着,不用劳心费力,却旱涝保收。丈夫是副处级干部,工资不算高,但多少有点儿灰色收入。他们只有一个孩子,还有人给养着,花不了多少钱的。因此,她本人维持一种体面的生活,不能说绰绰有余,也够可以的了,远远没有到交换性器官聊以谋生的地步。 可她觉得,她过惯了那种生活,她从性交换中换来的,不光是丈夫的职位和优裕的生活,还有许多用其他手段得不到的东西。她知道,她在这个舞台上已经表现不了多少时日,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感袭上她的心头。想当年,骆垣确曾是她心中的如意郎君。他高高的个儿,一张英俊的脸庞,一头乌黑的头发,看上去风流倜傥、气度不凡。她自己也算得上是美人胚子,他俩可谓天造地设的一对、意气相投的一双。可是婚后不久她就发现,骆垣是空有一副好皮囊,腹无滴墨不说,还品行不端,原来是中看不中用呀,指望他在社会上混出个人样来,是靠不住的,走夫贵妻荣这条老路是行不通的,看来还得靠老娘啊! 自己的风流生涯是不是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呢?她记不大清了,但有一点她是清楚的,骆垣是默认了的,那就是,骆垣的每一次进步,都是王一丹给争取来的。骆垣清楚,她是拿什么争取来的,但他认了,他想,在这个世界上,女人有的是,几乎唾手可得,而官员就不是那么多,也不是能够随便得到的了。骆垣的这种思想,王一丹是十分清楚的。 她梳洗完毕,热了杯牛奶,就着蛋糕,随便吃了一点。看看表,已经快十点了。和往常一样,早起迟起都一回事,起来吃点东西,去单位上点个卯,应个景,想待了待在机关上,上上网、聊聊天、喝喝茶什么的,不想待了,早早的回家,或者邀上一个两个朋友,上街散散心。反正呆在机关上她也无所事事,单位上呢,也是有她不多、无她不少。她刚要出门,骆垣的手机又响了。她一接,那头问的、说的,跟前面接的那个电话一模一样,不过人不是同一个人,而是风月场中的另一个女子。王一丹气懵了,这骆垣,一个晚上到底和几个女人鬼混在一起呀!他怎么见个女人就能上床?畜生都不是这样呀!常识告诉她,就是畜生也没有那么随便,在发情期,它们会刻意选择自己中意的对象与之交配,对自己不中意的异性,都不会乱来的。这个骆垣,你叫人说什么好呢! 王一丹被这个电话搅得心烦意乱,愤懑难平。骆垣的手机是从不离身的,把手机忘到家里,是个例外,就是这个例外让她有机会窥视到丈夫在外面的所作所为。 骆垣偷鸡摸狗的那点毛病她是知道的,因为自己在个人生活问题上也不检点,尽管是为了他才进行交换的,但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因此,对丈夫的那点毛病也就容忍了。不料,他在两性生活中,已经到了毫无节制的地步。她不敢想像,和她同窗共枕的男人,竟然是个从那种肮脏地儿鬼混过来的龌龊之人。她不想再去点什么卯,应什么景。她感到一阵恶心,呕了两下,也没有呕出来。她喘了几口气,坐在沙发上,抽抽咽咽地哭泣着。她不能够容忍,她要反击。想到反击,她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等待骆垣的到来。她等了一个上午,骆垣也没有来。其实这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搁平常,她也就无所谓了,可今天她特别在意。等到下午一点钟,等得不耐烦了,饭也没吃,倒头睡到沙发上。说来也怪,她怀着极度愤懑的心情,竟然安然入睡,睡得很香。一觉醒来,耳听着电视机在响,声音很低。她睁开眼,翻起身来,见骆垣就坐在另一个沙发上。 [快抓在线书1.0.2] 她看了看表,有气无力地问:“来了?” “来了。”“你还能找见这个门,知道进这个家,真是难为你了。”王一丹揶揄道。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昨晚上有个应酬,多喝了几杯,喝醉了,就在办公室躺了一夜。” “哎哟,够辛苦的啊,是不是还要邀功请赏呀!”王一丹挖苦道。 “放你妈的贼屁!”王一丹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站在骆垣对面,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骆垣,破口大骂,“姓骆的,你以为你的那点花花肠子老娘不知道呀,你他妈的,你在外面爱怎么搞就怎么搞好了,大清早的,搅得老娘不得安宁。姓骆的,你说,这日子还怎么过?” “你神经病呀你,平白无故,发什么疯呀!”骆垣佯装什么都没发生,平静地说。 “平白无故?”王一丹两眼火红,把骆垣的手机摔到他的怀里,说,“睁开你的狗眼自己看,那里面有打来的几个电话,你随便往回拨一个,看看都是些什么货色。看看是不是我冤枉你了?”骆垣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手机惹的祸。他心里有鬼,尴尬地笑笑,随便应付道:“都是在应酬场所开玩笑时随便留的电话号码,谁想那就真的打来了,这种电话,你也相信呀!” “骆垣,还就这样瞒哄下去呀?”王一丹说,“好,就算是随便留下的,你也随便拨一个号,我来对她说,我什么都不说,我就说骆哥已经醒了,惦记着你的小费呢,你再听她对你说什么。”王一丹怒目而视,把指头戳到他的鼻梁上,越说气越大,“你拨呀,你不敢?有什么不敢的,啊!你这畜生,还有脸进这个门!” “我是畜生?那你是什么东西?告诉你,你也不是什么好货,”骆垣听到这里,火苗忍不住直往上蹿,站起身猛地把手机摔到地上,手机碎片“啪”地溅了一地。他手指着王一丹,骂道,“你他妈干的事,你以为老子不知道,我戴了这么多年的绿帽子,我说你什么来?我什么也没说你,你以为我好受吗,啊?我嫖了,怎么着,我他妈还不能找找平衡吗?”王一丹一听这话,像霜打了的茄子,蔫了。但她马上就镇静下来,说:“骆垣,你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干了什么,你当然清楚,你不可能不清楚。你非要我给你说清楚吗?好吧,我给你说清楚,就凭你那德行,你也不想想你那破副局长是怎么当上的。” 骆垣也软了下来,作为一个男人,凭着老婆在社会上混,怎么能在老婆面前抖得起威风呢!因此,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这对夫妻像斗败了的公鸡,坐在沙发上喘气。良久,王一丹先忍不住了,她语气平和但带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说:“男人嘛,在外有点出格的事本来也没有啥,”她忽然提高了嗓门,转身面对骆垣,“可你看看,你要的都是些什么样的女人?全都是些烂婊子,多少人用过的,你也不恶心。你看你人模人样的,玩女人也该讲究个档次。”骆垣沉默了。在半世人生中,他是幸运的。在这个政治生态环境中,他不但很好地生存了下来,而且达到了在他这个年龄很难达到的境界。他又是不幸的,在这个文化环境中,他失去的,是一个男人最怕、最羞于失去的东西。他冷静了许多,他清楚,老婆几近人老珠黄,不能为他交换什么了,自己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只有义无反顾地往前走,为了得到自己所要的东西,可以不择手段。 王一丹仍然喘着粗气,知道骆垣想着什么。面对生存的压力,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她,深知夫贵妻荣的全部内涵。因此,她在骆垣的默许下,与一个又一个的权贵进行交换,骆垣在这样的交换中,一次又一次地得到升迁。他俩谁都心知肚明,只不过谁也不愿把这层窗户纸捅破而已。 眼下,这层窗户纸被几个电话轻轻一捅就捅破了。她看一眼坐在她身旁的骆垣,感觉一阵恶心。她感到他不仅仅背叛了她,还没有起码的良心。她是为了他才这样做的,而他与一个又一个的暗娼鬼混,为的是什么呢?她觉得有点得不偿失,与其赚个夫贵妻荣,还不如为自己赚个一官半职可靠。这样一想,她暗暗下了决心,她要为她自己交换一点什么了。夫妻俩就这样沉默着,但各人的心底却异常活跃,恰似海底的火山,海面上风平浪静,海底却波涛汹涌,热浪滚滚。 骆垣坐了一会儿,甚觉无趣,加上一夜劳顿,早已疲惫不堪。他在嘴里咕嘟了句什么,便进了卧室,倒头就睡。 王一丹陷入了沉思。她是坏女人吗?不是,她有一千个理由证明自己不是这样的女人,她认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骆垣,为了他们的儿子,为了这个家。她的娘家是商人世家,她的血管里流的是商人的血,为人处世遵循的是交换原则。她和骆垣一样,本来是在行政机关混的。在下海热潮中,她脱离机关,经营一家酒店。从事歌舞生意。那时候,她正青春年少,风姿可人,这是与生俱来的资本,她把它注入了酒店的经营之中,取得了丰厚的利润。 她经营着一幢三层小楼,一楼为餐饮部分,二楼经营歌舞,三楼提供特殊服务。三站一条龙,既方便,又实惠。 客人在一楼就餐,酒足饭饱后,上二楼。二楼为大厅,中央是舞池,四周摆着一些小桌子、小凳子,供客人们用。客人在四周落座后,服务小姐就上一些饮料、瓜子、干果和酒水什么的,舞池里就有美女翩翩起舞。客人们边喝酒聊天,边欣赏歌舞。舞女们跳着跳着就向客人们使媚眼,有那位客人接茬,就有舞女走上前,要你给她献花。花是现成的,就在吧台上,服务小姐见有舞女向客人说话,就拿着花前往客人那里,客人也就不得不卖一束花献了。此时,如果前来的是提供特殊服务的舞女,同时客人也有意,买卖双方谈好后,客人就上三楼,开一间房,不一会儿,那舞女也就把自己送上门来了。如此这般,开业不久,经常出入宾馆酒楼、涉足灯红酒绿之地的男人们就趋之若鹜,其中不乏市上的头头脑脑和权势部门的当家人。 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在客人中,就有那么一些有头有脸的人,对舞女们不屑一顾,而对老板娘却情有独钟。王一丹天生一副媚相,你来我往,就和这样的客人有一腿了。 久而久之,她的这个小本本就有点名气了,被那些男人们戏称为“黑名单”。这些男人们偶尔碰在一起,寒暄几句,差不多都要问一句,“你上‘黑名单’了没有?”或者,“你被除名了没有?”像黑话一样,圈子以外的人听了,就很是莫名其妙。 在她的“黑名单”上,始终有那么几位重量级人物,这些人给她带来的,远不止商业利润。丈夫从一个混混一路攀升,官至七品,从七品那儿得到的回报,远比商业利润来得轻松、快捷、体面。她从中受到了启示,与其开这个酒店,拿自己的色相四面出击,还不如委身个别权贵,在行政上谋个职务,照样也吃香的喝辣的嘛!于是她出让了酒店,回到原来的机关上班,不久就当上了科长。再往后,谁说这科长就永远是科长呢? 她想着这一段历史,骆垣带给她的不快也就烟消云散了。她起身走到卫生间,瞅着镜子里的自己,眼圈发红,头发零乱,看上去没有一点精神。她后悔为骆垣的事懊恼,她想,这犯不着跟他懊恼。她在水池里放了热水,痛痛快快地冲了个澡,坐在梳妆台前,认真地装扮了一番,照照镜子,会心地一笑,挎上包,甩门而出。骆垣闷头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起床,恢复了往日的精神,上班时到局里露了一下脸,便溜号了。 他溜达到刘金全那儿,进了门,带着一脸的笑,刘金全也微笑着,示意骆垣坐下,自己起身沏茶。 “有好茶呀?嗯,一看就有。”骆垣笑眯眯地说。“新鲜的西湖龙井,”刘金全打开一扇柜子,取出一个精致的茶叶罐,打开,凑到骆垣面前,“你闻闻,就知道是什么品味了。” 骆垣闻闻,连连说好,末了他对刘金全说:“听说这种茶是清明时节由少女的嘴唇一叶一叶衔下来的,是这样吗?” “是有这一说,但你我无福享用。”刘金全说着,捏了一撮茶叶,放到杯子里,提起暖壶冲了半杯,骆垣端起来就要喝,刘金全赶忙挡住他的手,埋怨道,“哎哎,你饮驴呀,哪里是品茶?”“喝个茶还讲究那么多干啥?”骆垣说。 “这你就真的不懂了。”刘金全说,“品茶有茶道,这样先冲半杯,泡一会儿,再冲满。不能冲得太满,七成满就行了,这样冲出来的茶,品着才有味。” “哎哟,渴了就喝,哪来那么多的讲究,你快倒吧,我倒是急着喝你这少女衔的茶呢。”“你到底是什么渴呀?是口渴呀,还是下边那儿渴呀,少女少女的?口渴,我这儿有纯净水,喝多少有多少,拿个杯子自己倒。下边那儿渴,我这茶也不是用来解那渴的。你另外找个地儿得了。” 骆垣挪挪身子,嬉皮笑脸地说:“哎,你说你这茶是不是真的少女衔的呀?” 刘金全说,“你呀,好的记不下。”他正色道,“是有那么回事,那样采的茶,是贡品,一年才采几斤,是专门供皇帝用的。你倒想得美,想到这个份上来了。”“哎,哥们儿,”骆垣十分认真地说,“你什么时候也弄点,让我们也品尝品尝,不能光叫皇帝老儿独享了。” “嗨,我说老弟呀,这都是哪辈子的事了,我上哪儿给你弄这个去呀!” “我以为你们长尾巴的什么事都能办,原来也有办不到的事呀!”刘金全说:“什么长尾巴不长尾巴的,多难听呀!” 骆垣说:“常委嘛,那不就是长尾巴的。机关上不都是这么说的?” “别人这么说也就罢了,你也跟着说,像什么话嘛!”“好了,我以后不说了。晚上有没有事?” “暂时还没有。” “那我安排个活动,给你放松放松?”骆垣说着,拿出手机,连着拨了几个号,约了马半仙几个人,在赛江南订了座。刘金全扭头看看电话机上带的表,时间尚早,走过来给骆垣添了点水,给自己的杯子里也倒满水,喝了一口,举举杯子,示意骆垣,茶泡得差不多了,可以喝了。 骆垣端起杯子,咕嘟咕嘟几口喝掉,放下杯子,讥讽道:“我们这是渴了,端起来就喝;憋了,掏出来就打。不像你们有文化的人,干那事儿,还要做半天思想工作,想把人家弄顺当再整,等你弄顺当了,也就泄了,还整个鸟呀!” 刘金全严肃地说:“你怎么什么样的话都能说出口呀,大小也是个领导干部,说话注意点儿分寸行不行呀!”“哦,好像你不是男人,没干过那档子事似的。实际上,干得比谁都多。” 两人如此你来我往地说了一阵子荤话,自然而然扯到“正经”事情上来了。骆垣把局里的情况,尤其是民主生活会上的情况向刘金全说了一遍,骆垣说:“还是市上有人给徐树军撑腰,不然,他的腰杆没有这么硬的。” 刘金全一脸深沉,半躺在摇椅上,晃来晃去。半晌,他说:“这老家伙也太不识相了,年龄这么大了,拿个待遇退下来,自己少操点心,又能给年轻人让位,多好的事。可他就是赖着不干,不知他心里是怎么想的?”骆垣说:“我还是那句话,是市上有人给他撑腰,不然,他没有这么硬。” 刘金全晃荡了一阵子,慢条斯理地说:“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不知道这个郝民宣得了徐树军的多少好处,这么护着徐树军。” “干部问题市委说了算,难道对这个郝民宣就没有一点办法了?”骆垣不解似的问。“你别忘了,人家可兼着市委的副书记呢,政府主要部门的一把手,人家不点头,那是不好通得过去的呀!” “那这事就没辙了?”骆垣有点失望地问。 “再不急就搭不上这趟车了,转眼一上四十,就没有年龄这个优势了,以后再上个台阶就难了。” 刘金全想,这个骆垣呀,碗里的尚且没有吃着,已经想着锅里的了。连部门的正职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已经想着上一个台阶了,这人本事不大,野心可不小呀。他仍然摇晃着,摇椅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沉闷而哀怨。过了一会儿,他说:“除非他在经济上有什么不干不净的地方,那就谁也保不住他了。”骆垣把哀求的目光投向刘金全,自言自语道:“怎么才能抓到这老家伙的把柄呢?” “当一把手的,没有几个是清白的,”刘金全说得十分肯定,“只要下工夫,不愁揪不出狐狸尾巴。”骆垣想想,点点头说:“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刘金全说。 骆垣的手机陆续响了,都是他刚才约的人,这会儿都给他回电话,问他活动的地点呢。骆垣一一叮咛后,看看表,对刘金全说:“时间不早了,我们下楼吧!”.c.-12- 修改后的专题片获得通过,出了演播室,任之良说大家辛苦了,请大家吃个便饭。林思凡没说什么,两位制片人员推说家里有事,任主任的心领了,吃饭就免了。华记者推辞了一番,才同意了。 “怎么个便饭呀,总不至于一碗面条吧?”出了台里,林思凡问任之良。任之良回答:“哪能呢,再穷,我也不敢拿一碗面条糊弄我们的林大记者呀!你说吧,到哪儿?” “真的?” “这能有假?”“赛江南如何?” 任之良望着林思凡,说“这地方我没去过,好玩吗?” 林思凡说:“这在天龙市很有名的,堂堂任大主任居然未曾光顾,今天就去开开眼界吧。”说到这里,她怪怪地一笑,说:“你不把梅小姐叫上?”任之良一愣,看看她说:“你是说她呀。好吧,我试试看,她未必能来。” 任之良说着给梅雨婷拨了个电话,邀请她到赛江南来,和几个朋友玩玩。林思凡漫不经心地和华记者说着话,耳朵却放得很灵,听这边任之良与梅雨婷的通话。 所谓的赛江南,就是一处休闲娱乐的场所。这里没有高楼大厦,一片一片的平房自成体系,被各式各样的围墙包裹在里面,透出一股神秘莫测的气息。他们在一个院落门口下了车,从大门口看过去,与门对直的地方,矗立着一尊铜雕,雕的是一位古装少女,怀抱一把琵琶,看一眼,仿佛能听到那悠悠扬扬的琴声。雕像下面是红色大理石基座,基座正面镶嵌着几个金色大字:赛江南美食娱乐城。他们进了门,拐过雕像,看到的是依地形而建的各式各样的木质结构的平房,林思凡告诉他们,这些房屋实际上都是用钢筋水泥建成的,因其表面是仿木质的,偶尔看上去,足可以假乱真。任之良仔细一看,果然如此。 房屋布局疏密有间、错落有致,其间用碎石子镶嵌出的、弯弯曲曲的小路把它们连接起来,构成了一个又一个迷魂阵。他们在这样的小路上转了几转,到了一个人工湖旁,放眼望去,湖中心有几个亭子,雕梁画栋,飞檐走兽,也用仿木小桥互相勾连起来,供游人过往。他们走近湖边,微风过处,碧蓝的湖面上泛起细细的波纹,成群的锦鲤鱼游来游去,在阳光的照射下,鲜艳夺目。 湖周围都是草坪,草坪刚刚割过,还散发着浓浓的青草气息,扑面而来,沁人心脾。林思凡带着他俩转了大半个“城”。整个“城”是按江南私家园林的风格建造的。在这座沙漠上建起的工业城市中,这确是一个难得的去处。 他们在湖边的一排平房中,要了一个单间,坐下来等梅雨婷。不久,梅雨婷也到了,她客客气气地和林思凡、华记者一一握手,在同任之良握手时,她用食指在他的手心里抠了一下,任之良对此心领神会。梅雨婷的潜台词可译为“你已经有这么漂亮的姑娘陪着,何必叫我?”或者译为“你是不是吃着碗里的,还要看着锅里的呀?”或者还有别的什么解释,也未可知。 他们落座后,任之良互相介绍了一下,举起杯碰了碰,坐下来寒暄。屋外蓝天白云,阳光明媚,松柏仍然绿色可人,难能可贵。在喧啸的都市生活中,难得有这么一块风水宝地。 他们喝着啤酒、饮料,嗑着瓜子,说着闲话,十分轻松惬意。不一会儿,外面响起了音乐声,向外望去,游人陆续走出房间,朝湖边围拢。湖心亭里,三个姑娘正在弹琴。 林思凡看一眼任之良,对他说:“这里的压轴戏开始了。”“不就三个弹琴的姑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你倒说得轻松,南国佳人,三胞胎,羞花闭月,沉鱼落雁,看一眼就让你丢魂落魄。” 任之良笑笑,说:“好吧,我们出去看看湖中的鱼沉了没有。”林思凡哈哈哈笑个不停,笑罢,向他们摆摆手,就都跟着她出去,走近湖边,选好一个位子,坐下来,朝湖心亭看过去。 那三个姑娘容貌打份果然一模一样,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她仨以弧形摆开,中间那位弹古筝,她端坐在古筝后面,身着粉红色短褂,淡绿色长裤,端庄秀丽,朴实无华。她神情专注,偶尔抬起头,瞅一眼周围的观众,观众中便爆发出一片喝彩声。 三姐妹的表演完了,意犹未尽的客人们陆续回到自己的房间。他们也回到了房间里,林思凡向任之良问了一句“如何?”就怪怪地笑了起来。任之良倒很镇静,十分认真地说了一个“美”字。他想,这姐仨可以称得上是这园中的园林艺术之魂。 他们重新坐定后,就又天南海北地聊起来。梅雨婷有点拘谨,听得比说得多。林思凡一刻也闲不下来,嘴上又没有站岗的,想到哪儿说哪儿,随心所欲,逗得大家一阵一阵欢笑不已。 华记者在台里是做文字和编辑工作的,戴一副近视眼镜,眯缝着眼,不多说话,但偶尔说上一句两句,也很够味,在木讷中透着一股灵气,往往对林思凡的话语起着或铺垫或渲染或画龙点睛的作用,与当时的语言环境分外和谐。任之良则在两位女士间周旋,林思凡快人快语,言语之间透着弦外之音,针对梅雨婷的话,隐含讥讽之意。梅雨婷则深藏不露,偶尔说出几句,特别是针对林思凡的话,则锋芒毕露,叫人既怕又爱。任之良想,大家都是朋友,凑到一起,本应快快乐乐的才对。于是,他适时截住林思凡和梅雨婷可能引起不愉快的话题,插进一些调和的言词,企图把两位女士的口舌之剑转移到他的身上。他说:“俗话说得好,三个女人一台戏,我看两个女人就能演一台戏了。” “你什么意思?”林思凡接住他的话头,向他开火了。 “该不是烦我了吧?”梅雨婷也跟了一句。果然不出任之良所料,两位女士把矛头对准了自己,这正是他所希望的。他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却说:“两位女士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不要光说话不喝酒,把华记者晾到一边去了。” 林思凡说:“还是领导想得周到,你说怎么个喝法?” 任之良说:“猜拳热闹是热闹,有点不太文明,先讲笑话,谁讲的笑话不可笑谁喝酒。”大家同意他的意见。于是林思凡先讲了一个,讲完自己先笑了,别人都没笑。任之良说这笑话不可笑,逼她喝酒,她赖着不喝,说别人该笑不笑,有意欺负她,她不依不饶的样子,笑话讲不下去了,于是又渐次玩起酒场上流行的玩法“三打白骨精”、“肉夹饼”、“比灯笼”等等,渐渐的,大家酒酣耳热,有几分酒意了。任之良叫上菜,菜陆续上来了,大家就说说笑笑吃起来。 林思凡借着酒劲,狼吞虎咽,无所顾忌。梅雨婷只吃素菜,几乎未动荤的。华记者注意到了这点,打趣道:“梅经理不会是素食主义者吧,怎么不动荤?” 林思凡瞟一眼华记者,看着梅雨婷说:“怎么会呢?”她边说边夹一块鱼,放在梅雨婷的小碟里,梅雨婷冲她一笑,夹起来放到任之良的小碟里。林思凡刚要说什么,梅雨婷说:“请别误会,我不是什么素食主义者,”梅雨婷一改调侃、戏谑的口吻,认真地说,“我不吃荤,特别是这鱼,是另有原因。任主任知道,我家里养着鱼呢,侍弄久了,感觉就像自家姐妹一样,偶尔死上一条两条的,我都伤心好几天,我怎么下得了这狠心,去吃它们呢!” 林思凡一惊,把送到嘴边的鱼,慢慢地放下来,喉咙里轻轻地咕噜了一下,瞪圆眼睛望着梅雨婷,半晌才开口说话:“哎哟梅小姐,你说得可够吓人的,你是够慈悲的,真是博爱到家了。相比之下,我们显得就万分残忍了不是!” 梅雨婷有点歉意地笑笑,说:“真是不好意思,倒了大家的胃口。大家不必在意,该吃的,尽管吃。”林思凡指着桌子上的肉类,以极其夸张的口吻说:“这,这,这,吃了半辈子饭,原来吃了不少自家的姐妹,这也有点太恐怖了吧?” 梅雨婷见林思凡有点得理不饶人的意味,也就不客气地说:“就是真的吃自家姐妹,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在人类的历史上,人吃人的事由来已久。鲁迅笔下的狂人,时时刻刻担心被人吃了,这个形象的不朽,我认为不在于它揭示了所谓的国民性格,而就在于揭示了人类怕被人吃的潜在意识。” “闻所未闻,精辟,精辟。”林思凡说,“不是你说,我们还真把自己当成万物之灵长,以为天生就是吃这鱼虾的。不过梅经理好像有偷梁换柱之嫌,我们的本意可不是要讨论吃人这一话题的。”“我明白,林记者是拿吃鱼的话题做诱饵,想钓出点别的什么东西吧?”梅雨婷说,“我晓得,林记者是学者,与其拐弯抹角,还不如直述胸臆来得痛快。你说呢,任主任?” 任之良看看梅雨婷,又看看林思凡,他明白,这是梅雨婷让他做和事佬,平息她们之间的这场争端呢。他端起酒杯,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喝了一满杯啤酒,轻轻地抹一下嘴,慢条斯理地说:“其实,小梅说的话,林记者是一清二楚的。在座的都知道,我们的肺是由像鱼类的鳔那样的浮胞演变而来的,人类的胚胎在脖子上有一系列的罅口,那是以前长过腮的遗痕,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人类和鱼类有着共同的祖先,从这个意义上讲,鱼类是我们的姐妹,并不是什么离谱的事。但是呢,鱼类毕竟是鱼类,它被我们吃,也无可指责,就像狮子吃掉羚羊,我们不能责备狮子一样。小梅把鱼当成她的姐妹,不忍心吃,那是她个人的事,我们完全尊重她。吃不吃鱼,还是各取所需、各取所需吧。不知二位女士想要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快抓在线书1.0.2] 林思凡和梅雨婷互相看了一眼,咯咯咯咯笑个不住。笑了一阵,林思凡说:“我这人有时候爱顶杠,并无恶意。得罪之处,请你谅解。”梅雨婷说:“应该道歉的是我,我扫了大家的兴,真是该死,该死。”她说着站起身,双手抱拳,给大家作了个揖。林思凡看着梅雨婷虔诚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她掩着嘴笑了半天,对梅雨婷说:“你也太认真了,何必呢。” 梅雨婷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说:“大家到一块儿,就是为了图个快活,喝酒是快活,打嘴仗也是快活,这样还能长长见识,何乐而不为呢!” “说的也是,”林思凡说,“甚至撒撒野什么的,不就是为了搞搞笑,给大家助助兴,引得大家开口一笑嘛。” 等两位女士回过神来,桌子上已经杯盘狼藉。华记者戏谑道:“两位女士,你们家的姐妹被我们吃光了,再这样下去,连你们也要被吃掉的。” 林思凡打了华记者一拳,说:“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呛巴人了。你们喝你们的酒,我们聊我们的天,井水不犯河水。”她转身对梅雨婷说,“哎,小梅,我听任主任说,你对人类学研究颇深,能不能聊聊,让我也长长见识?” 梅雨婷笑笑,说:“我也是看了一些闲书,就瞎琢磨这样一个问题,我们是不是继续在进化,将会演化成一种什么东西?想必林记者成竹在胸,还望不吝赐教。”林思凡笑笑,她看着梅雨婷,心想,看来这梅雨婷明里暗里还在跟她较劲,尽管这是善意的,但她不能输给梅雨婷,尤其在任之良面前,她丢不起这个脸面。她望望任之良,任之良深知她的这个眼神,她是想让他也参加讨论,这样会更有意思。 任之良稍加思索,说:“真是听君一席言,胜读十年书哪。两位才女说的,不论是唇枪舌剑,还是和风细雨,都令我耳目一新。” “哎哎,我可不是什么‘才女’,”林思凡朝梅雨婷努努嘴,“喏,她才是。”“林记者又不依不饶了不是?”梅雨婷笑着说,“刚才还和风细雨,这会又要唇枪舌剑了,你不会是有意授人以把柄吧?” 林思凡略一思谋,拍一下天灵盖,说:“我真笨,还是梅经理聪明,原来任大主任是调拨我们之间的关系呀。” 梅雨婷、林思凡互相递个眼色,抿着嘴,轻轻地笑出声来。任之良白她们一眼,说:“我接着二位的话题说几句,算不上抛砖引玉。我们不说那么远,就说眼前这个去处,多美呀。离开喧嚣的都市,圈起这么一块地,种点花呀草的,像我们这样的,一伙一伙地聚到一起,就像原始部落的人们在一起举行图腾崇拜仪式,回味远古时代人类生活的那种情调。”梅雨婷接上话茬,说:“我明白,我们这几个,可能就是一个部落成员的后裔。这样,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岂不美哉?” “哦,”林思凡不想再唇枪舌剑,既然是同一个部落的成员,就应该维护这个部落的团结与和谐。她把目光渐渐移到窗外,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大家不解地望着她,她向窗外努努嘴,说,“喏,另一个部落的人来了。” 他们往窗外望去,见刘金全、骆垣、马半仙、毛猫,还有一位穿着入时,看上去颇有几分气度的女士,正从湖边走过来。“哦,是我们的任主任,”走近,骆垣隔着窗子,嬉笑着对任之良说,“还有两美人儿陪着,多有艳福啊!” “我们刚修改完片子,”任之良有点尴尬,“请两位记者吃个饭。”说着他冲刘金全笑笑,说,“刘常委也在这呀!” “早就听说有这么个去处,托骆局长的福,过来见识见识。”刘金全话是冲任之良说的,眼珠子却滴溜溜地在林思凡和梅雨婷的身上转来转去。梅雨婷不好意思地转过头,林思凡问了声好。刘金全就问,“片子弄好了?”“托你的福,圆满完成任务。”林思凡说着向刘金全敬了个礼,把在场的人都给逗笑了。 “我提议,”骆垣瞅一眼刘金全,他读懂了此时此刻挂在刘金全脸上的全部表情。“我们合在一处,跟年轻人一块乐乐如何?” “可我们不是一个部落的成员呀!”林思凡扮个鬼脸,她耸耸肩,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什么部落?”刘金全一脸不解,转身问骆垣。骆垣一时懵了,迷茫地望着任之良。林思凡、梅雨婷、华记者互相望望,都抿着嘴笑了。任之良解释说:“都是些疯言疯语,你又不是不了解林记者,她是开开玩笑,逗常委乐呢!” “哦,说你疯丫头,真还没有说错。”刘金全说。 “行不行呀?”骆垣又问。“求之不得呢,还问什么行不行的。局长请客,这是多么荣幸的事呀!”林思凡暗暗地拉拉任之良和梅雨婷的衣襟,替任之良答应了。任之良理解她,没多说什么。 他们合在一处,转移到迎春苑就座。这是一栋坐东向西的平房,面对湖心亭,视野开阔。此时西斜的太阳正好照个正着,屋子里一片灿烂。室内装饰豪华,幽香扑鼻。 林思凡摆摆手说:“不用一一介绍了,你重点介绍介绍这位贵夫人就行了,其他的人,互相都认识。”骆垣多少有点不快,这个林思凡,对他总是那么不客气。骆垣叹口气,介绍坐在刘金全身旁的那位“贵夫人”,原来她就是赛江南美食娱乐城的总经理,名叫吴洁。吴洁听骆垣给大家介绍自己,轻轻地点点头,一脸的笑容。骆垣介绍完,吴洁站起来,给大家鞠了一躬,说了一些客套话,走过来和大家一一握手。骆垣跟在她的后边,向她一一做了介绍。到林思凡面前,林思凡原以为吴洁也和毛猫一样,不过也是刘金全们的玩物,这会儿知道她是这里的总经理,她对她刚才的唐突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她站起来,主动伸手和吴洁握握,并做了自我介绍,以弥补刚才的不敬。 一阵虚套之后,他们三三两两地凑到一起闲聊。刘金全凑到梅雨婷身旁,问这问那,一副无微不至的样子。梅雨婷尽量显得温和,但又明显地和他保持距离。刘金全像是不经意间似的,把一只手放在梅雨婷的腿上,梅雨婷扫一眼大家,见大家都没有注意这里,她也不经意间似的,把那只手从她的腿上挪开。刘金全悻悻然,找茬儿离开梅雨婷,凑到林思凡身旁,和林思凡聊了起来。 任之良跟骆垣说话,骆垣示意吴洁过来,吴洁就坐过来,骆垣不厌其烦地又把任之良介绍了一番,说任主任在局里是拿大事的,像接待个客人什么的,都是他一手安排的。言下之意,就是他骆垣给吴洁拉过来了一个长客,让吴洁领他这个情。吴洁转过身,面朝任之良,掏出两张片子,递给任之良,任之良一看,一张是她的名片,一张是优惠卡。吴洁轻声说:“有空带家人、朋友来,在这儿尽管玩,挺优惠的。”骆垣也说:“吴总是刘常委的朋友介绍给刘常委的,能关照的地方,你就尽量关照一下吧。” “这个好说,只是人微言轻,想关照也关照不到哪儿去。”任之良说。 这样聊着,不知不觉天已放晚。骆垣宣布开饭。 “不好,不好,还是来个欢快一点的吧。”骆垣说。 “来首《真的好想你》咋样?”毛猫说。 客人七嘴八舌的,三姐妹也不知道听谁的,于是把目光投向吴洁,吴洁说:“还是让刘常委先点一首,大家都点上,一曲一曲来,好吗?”“这样吧,”刘金全发话了,“来几段江南小调,就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那种味儿。”他对大家说,“这里不是歌厅,听流行歌就没什么味了,你们看行不行呀?” 大家一致说好。 三姐妹互相使个眼色,中间弹扬琴的起调,二胡和琵琶紧随其后,随着音乐,三姐妹齐声唱到:春季到来绿满窗, 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 歌声音清气爽,韵味无穷。《四季歌》后,又唱了几段。骆垣提出让三姐妹给大家唱歌敬酒。三姐妹面露为难之色,她们不约而同地看着吴洁。吴洁说:“本来,姑娘们是没有敬酒这档子事的,今天大家头次见面,小姐妹过来,给大家敬杯酒吧。” 三姐妹互相递个眼色,异口同声地说:“对不起,我们只管唱歌,不敬酒的。”吴洁一时语塞,她万万没有料到,这三姐妹如此不给她面子。林思凡冲三姐妹笑笑,转身对任之良说:“你看出来没有,这三姐妹是用眼睛交流思想的。” 任之良说:“你说得对极了。” 席间出现了僵局,稍顷,刘金全对骆垣说:“这你就不懂了,唱歌敬酒是北方少数民族待客的礼仪,江南那边无此习惯。你提这个要求,人家不知道你不懂,还以为你故意难为人家呢。”骆垣不好意思地笑笑,自圆其说:“她们到咱北方,按咱北方的规矩敬敬酒,有啥不可!”“人家这是‘赛江南’,就是要保持江南的风俗。”林思凡说着,对任之良耳语道,“你们这局长怎么什么都不懂。” 任之良也对林思凡耳语道:“他就懂得裤带以下的那档子事。” 林思凡的脸刷地红了,在任之良腿上轻轻捏了一把,轻声说:“你真不要脸。”骆垣自找台阶:“那就算了,”他对吴洁说,“把晚上的事安排好就行。” 吴洁点点头,示意三姐妹退出,不一会儿,她也离席而去。 酒酣耳热之际,大家又都说了一阵荤话,猜拳行令,折腾到深夜。骆垣安排任之良他们先回,顺便把一叠发票塞到任之良的手里,这在任之良的预料之中。任之良没说什么,出来拦了辆出租车,和梅雨婷、林思凡、华记者一块儿,各自回家了。在回家的路上,任之良把骆垣给他的那叠发票撕了,他想,这事怎么也不好向徐树军开口,开了口也不会给报销的,还是自掏腰包为好,谁让你摊上这样一位没皮没脸的领导呢!.c.-13- 梅雨婷回到家,有点困倦。她打开鱼箱的灯,有些鱼出现了“浮头”现象,这是鱼箱里缺氧了。她匆匆插上充氧器的电源,然后脱了外套,换上托鞋,去卫生间卸妆梳洗。洗完,回到客厅,一点睡意也没有。她泡了杯茶,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品。 她回想着白天的人和事,不觉微微一笑。因工作关系,她接触过各种各样的人,揣摸过不少男男女女的心思。在众多的食客中,有一些男人给她留过电话号码,但她没有主动给任何一个男人打过电话。她收到过一些客人的小礼物,她把这些东西随便丢到屋子里的任何地方,再也不会去理睬它。她感到她是孤独的,没有人真正了解她,甚至没有人想要了解她。有人向她表白过爱,她知道,那是虚假的,是男人们的谎言。这些男人们想用金钱和谎言收买她的芳心,得到一时的欢娱。也曾有人拿公共职位交换她的肉体,她都拒绝了。她不是毛猫,她不会把她随便卖给任意一个男人的。她品着茶,目光投向她的鱼箱,有对名叫鹦鹉的鱼,正处在繁殖期,双双躲在鱼箱一角的水草丛中,忙着为它们的新婚生活筑巢做窝呢。这是在鱼商那儿经过几次选配才配成的一对恩爱夫妻。 认为随便放一对雌鱼和雄鱼就可繁殖,那就大错而特错了。有句俗语叫捆绑不成夫妻,尽管这是对人类说的,但用在鱼类或者其他动物的身上也同样适用。就拿鱼这样低等的动物来说,在配对时,也不是随随便便的。在繁殖季节的成鱼,它们会在鱼群中挑选自己喜欢的异性,而被挑选出的异性也是有选择地接纳挑选它的异性,然后才成双入对,进入特定的区域,雄欢雌爱,生儿育女。 她自然想到了任之良,初次见面之后,她把他从无数个她认识的男人中分离了出来,认定他是可以与之倾心交往的朋友与伙伴。她没有谈婚论嫁的意思,不要说自己心仪的男人是有妇之夫,而且,即使她嫁了人,她也不会是贤妻良母。人毕竟是人,与鱼有所不同,鱼类中,除为数不多的鱼在它们的后代出生后可关照一段时间外,大多数的鱼,在其后代出生后就不管不顾了,任由它们自生自灭。即为人妇,则亦为人母,为妇为母,则要承担各种各样的社会责任,这样就被一张无形的网罩着,不能越雷池一步。这样的生活,对于她来说,不知是福还是祸?她喝了一口茶,茶已泡得很酽,且水温适宜,口感极好。她端起杯子,一口气喝下大半杯,拿起水壶把它添满,坐在那儿慢慢地品尝。 鱼饵一会儿就吃完了,鱼儿在那片小小的五彩缤纷的世界里欢乐地嬉戏。一对被她称作“黑箭”的鱼,在水中龙腾虎跃,十分欢乐。它俩在箱底,用嘴将彩色的石头拱来拱去,看上去非常可爱。其中一条,一个猛子跃出水面,又一个俯冲冲向箱底,再翻身做几个优美的翻滚,沿正弦曲线般从这头游到那头,可称得上是出色的表演家了。其他几对,有的互相亲昵,尽情地戏水,有的则剑拔弩张,互相攻击,极具情趣。梅雨婷看着看着,一扫心中的阴云,哧哧地笑出声来。谁说艺术是人类所独有的,并且是在劳动中产生,在劳动中发展、完善起来的?看看这些鱼吧,看看它们精彩的表演吧,难道你不以为这也是艺术吗? 她站起来,弯腰观赏着鱼类的艺术,鱼们又聚拢过来,面对着她。她用手在箱壁上挥了一下,鱼们跟着她的手窜来窜去。她想,这才是她真正的朋友,她沉默下来,冲着它们扮了个鬼脸,投下一点饵料,进卧室休息了。 林思凡回到宿舍,脸都没有洗,倒在床上就睡。专题片的事让曾她头痛。她和任之良、华记者的意见总与上面的意见有分歧,面对这种分歧,她束手无策,而任之良总能在这些分歧中找到平衡点,吸收各方的意见,使问题得到解决。这个看似处处随和的男人,内心却十分刚强。在工作中,他既坚持原则,又灵活多变,但又从不使人感到圆滑。这样的男人,在她接触的圈子中,确实少有。刚睡下的那会儿,她睡意,觉得马上就要睡着了。但她想起这些天的所作所为,便联想起许多往事,她的神志又异常清醒起来。 大学新闻系毕业后,她顺利地分配到电视台工作。几年下来,因工作成绩突出,为人真诚热情,人又机智活泼,颇得同事、熟人和圈内人士的喜爱。在个人感情问题上,她先后处过几个“男朋友”,处不了多久,就无缘无故地吹了。按世俗的标准衡量,她处的这几个男朋友,应该都是不错的。 第一任,是本市一位领导的公子,在南方某市机关工作,人长得很标致,既有北方人的健壮,又有南方人的细腻,还有难以估量的前程。但她处了一段,就吹了,别人问她缘故,她说没有什么缘故,就是不想处。第二任,是市委机关的一名科长,写得一手好材料,颇得领导赏识,他的同事预言其“前途无量”。处了几天,也吹了,同样没有什么缘故。 第三任,是位大型国有企业的中层干部,一表人才,收入颇丰,她处了几天,也“不想处”了。此后她便死了这份心,谁再提起这事,她就跟谁急。 任之良的出现,使她几近泯灭的情感世界复活了,在她的内心掀起一股无法遏制的波澜。想起这些,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她索性开了灯,随手拿了本杂志翻看,却什么也看不进去。她干脆下了床,在书架上翻出一本书,这是一本纪实性作品,书名叫《莫尼卡的故事》。她随便翻到一章,躺下身来看。这本书有多处性描写,她过去看过,曾刺激过她的性腺,激起过她强烈的性冲动,且对主人翁莱温斯基女士选择异性的标准产生了重重疑虑。通过她的几番“婚事”,她似乎懂得了女人对于男人的选择,在某种情况下是无意识的,可能是“原始文化”在自身的沉淀所发生的作用。 原始人群中,不存在社会地位的高下,只存在个体之间的互相吸引和爱慕。莱温斯基发誓要睡到总统的床上,但她并不想借助总统的地位抬高自己的身价,她只是爱慕他,认为在人群中,他是优秀的个体。在原始意识中,与一个优秀的个体相结合,意味着生产的下一代可能也是优秀的,而在这个优秀的下一代身上则携带着自己的基因。莱温斯基并不想与总统生儿育女,但其冲动都来源于此。 她看了一段,正是一段性行为的描写。她浑身燥热,不能自己。她看着那段赤裸裸的文字,整个身心沉入这段文字描写的情景之中,仿佛自身融化进莱温斯基所处的那个环境,她把书扔过去,双手抚摸着自己的玉体,好像什么东西滋润着她饥渴的心田,顿觉酣畅淋漓,头上浸出了细细的汗珠。雨过天晴,她慢慢地平静下来,疲惫再次袭上她的心头,她有气无力地伸手关了灯,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任之良轻轻地打开门,灯也未开,蹑手蹑脚地走到卧室门口,轻轻地转动了一下门把手,门已被反锁了,妻子李丽娟显然已经不满,对他采取了惩戒措施。他站在门口,犹豫了,不进去,在客厅的沙发上过一夜,李丽娟会以他彻夜未归为借口,向他发更大的难,他浑身是嘴,也不能道其白。进去吧,就得敲门,李丽娟肯定不会开门,否则,她也不会把门反锁上的。这样,干扰欣星的睡觉不说,怕要惊扰邻居,这多不道德呀。 他犹豫了一阵,决定还是不“扰民”为好,客厅里凑合一夜再说。他在沙发扶手上放置了一些靠垫之类的东西,权作枕头。他脱了外套躺下来,将外套盖在身上,两手抱着脑袋,闭了眼强迫自己入睡。 他头脑昏昏沉沉的,但睡了半天,就是不能入睡。回想起过去的一段生活,感到深深的内疚,甚至产生了一种罪恶感。他觉得他对不起妻子女儿,尽管与工作有点关系,但也不是完全为了工作。像今天,他完全可以正常回家,陪妻子女儿吃吃饭、干干家务什么的。但他没有,他陪着两位女士,或者说由两位女士陪着,出入娱乐场所,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心理在作怪? 这样的情结时常萦绕在他的心头。应酬上的事,他是少不了的,办公室主任嘛,你不喝酒,领导批评你:“你不喝酒,你怎么招待客人呀?”你喝多了,领导同样批评你:“客人没喝醉,自己先醉了,你是怎么招待客人的?”所以,凡是应酬,你不能不喝,又不能多喝;不能花钱太多,还要让客人尽兴。遇上骆垣那样的领导陪客人就更难侍候了,吃喝嫖赌一条龙服务,还要留下请他们消费的余头。满足了他吧,一把手那儿很难签字报销;不理他吧,他跟你三个月绷个脸,见着你就让你难受。你说这个差事,简直里外不是人。当下有句顺口溜,专说办公室主任的:自个儿的肠胃,叫领导练了拳了;自己的工资,给领导拜了年了;个人的老婆,让领导解了谗了;不知不觉之中,也就掌了权了。任之良想,这话搁骆垣这样的人身上再合适不过了,拿它来说自己,就有点牵强符会了。俗话说,无欲则刚,他在官场上混了半辈子,没有那么大的官瘾和权力欲,因此也就不会拿自己的肠胃、工资和老婆作交换了。倒是老婆常常怀疑自己拈花惹草,对他鼻子不鼻子、脸不是脸的。 [快抓在线书1.0.2] 任之良这样想着,卧室的门“哐啷”一声开了,他的心紧紧地抽了一下,神智清醒了许多。他急忙翻个身,脸朝沙发靠背睡下,闭上眼睛,故意打起鼾来。 李丽娟穿着睡衣来到客厅,摁亮灯,走近沙发。她俯下身子看看他,揪住他的耳朵,把他的头转过来,说:“你看看几点钟了?放着人家热腾腾的被窝不睡,跑到沙发上装可怜,算什么男人呀你?”任之良睁开眼,做出被人惊醒的样子,睡眼地看李丽娟一眼,对她说:“神经病呀你,人家刚刚睡着,你就来搅扰呀你。” “到底是谁搅扰谁了,你说清楚。在哪个婊子的被窝里睡的,睡下去得了。半夜三更的,跑回来搅扰人。” 李丽娟坐在另一只沙发上,重重地叹口气。半晌她说:“起来,进去睡吧,这里睡感冒了,还不是我的麻烦。” 任之良又打起了轻轻的鼾。李丽娟用劲把他扶起来,连拉带扯把他搀进卧室。 任之良脱了衣服静静地睡下了。李丽娟躺了一会儿,转过身抚摸着任之良,轻轻地说:“自己在外边没干什么好事,反倒像立了功似的,不理不睬的。”“别胡思乱想了。应酬了一天,我真的瞌睡了,睡吧!” “不行,你把余粮都交了,还怕交公粮呀。” “你别瞎猜疑,你老这样怀疑人,没事也叫你逼出事来了。与其徒有虚名,还不如来点实的呢。”任之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有没有的也就不说了,男人嘛,不管外边怎么着,还想着这个家,还能回来睡到自家的床上,我就什么也不说了。可你得爱惜自己的身子,”她边说边抚弄起任之良来,见那软软的,便说,“也不知怎么捣鼓的,这东西见着自家的人倒直往肚子里钻。”于是捏着它,边往外拉边说,“快出来,快出来!” 慢慢地,任之良兴奋起来,于是夫妻紧搂着,互相安抚着,激情迅速燃烧起来,夫妻之间的那点事,顷刻之间发生了。 骆垣支走任之良他们后,吴洁带他们到另一幢房子里,每人安排一个单间。骆垣在吴洁那里死磨硬缠的,非叫她再去做做那三姐妹的工作,让她仨陪他们过夜不可。吴洁面露难色,她委婉地说:“真的,她三个真的不陪客,今儿个到客厅去演唱,已经破例了,我再也不能对她们提什么要求了。”骆垣不悦,他没好气地说:“常到你们这儿来,说实在的,也就冲她仨,要不然,那么多的餐馆、酒店,干吗非得到你这儿来不可呀。” “骆哥对我们的关照,我们不会忘记的,只是这件事很让我作难的。”吴洁差不多就是哀求了。 “要不这样,”骆垣说,“你把她仨带到我这儿来,由我跟她谈。大老远的到这儿来,不就是为了钱吗,我就不信,我使不动她们,这钱也使不动?”吴洁难为情地出去了,不一会儿她就折回来了,她说她实在无能为力。姐仨个说,再要缠她们,她们就要报警了。话说到这个份上,骆垣只好作罢,叫吴洁另外找几个来,由他们挑选。 吴洁带回来几个小姐,齐刷刷站在骆垣面前,骆垣仔细地挑选了三个,给刘金全的房间里送了一个,带了另一个到马半仙的房间里,叫马半仙过目。马半仙说了几句客套话,骆垣便说:“你比神仙还神仙,真正的神仙未必能有这艳福呀!” 马半仙咕哝了句什么,骆垣也不理会,他捏了一下那小姐的脸蛋,说:“你瞅瞅这小姐,多水灵。你可得悠着点呀,别伤了神仙爷爷的贵体。”说着,他侧着头看了马半仙一眼,马半仙早已魂不守舍、馋涎欲滴了,但他故作镇静,一副坐怀不乱的样子。骆垣故意要烧烧这位半仙,他对那小姐说:“你先去我的房间去,我和这位先生说说话。”马半仙望着小姐出了门,轻轻地咽了一口唾液。 骆垣坐在马半仙的身边,开玩笑地说:“关于你,社会上流传着一个传说,我想证实一下,是不是真的。” 马半仙笑笑,说:“什么传说,神道道的,还要你这么大的领导证实?”“有人说,你走在大街上,只要留意一下从你身旁走过的人,你就能知道他的吉凶祸福,甚至能预测他还能活几天。我问你,有没有这么神呀?” 马半仙诡秘地笑笑,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让人觉得他更加神秘。 “看样子,是真的了?”骆垣笑着说,“可到我这里,怎么就不灵了呢?我可是该做的都按你的旨意做了呀。”“我早说过,”马半仙说,“你那事,是有人在碍着的。” “你得想想办法搬掉这个拦路虎呀?” “你在官场上混了半辈子,还办不了那点子事呀。还要我们老百姓想办法,这不是明着欺负人吗!”马半仙始终笑着,使骆垣感到,这马半仙对此事已经胸有成竹竹、良策在胸,只是不到节骨眼上引而不发。骆垣有点着急了,他说:“哎哟,我的神仙爷爷,有什么锦囊妙计,就瓦罐里倒豆子,痛快些好不好呀,小姐们可等得不耐烦了。” 马半仙仍然笑笑,心想,该是你不耐烦了,哪里是什么小姐不耐烦了。他卖了个关子,对骆垣说:“想必你和刘常委呆了有一天时间了吧?” 骆垣点点头。“他没给你个锦囊妙计?” 骆垣大体说了他和刘金全的谈话内容。马半仙眨巴眨巴那对小眼睛,面带玄机。半晌他才说:“刘常委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找出徐树军的死穴,不就啥事都了了,你还要我说啥?” 骆垣歪着头想想,问马半仙:“你也是这个意思?可见英雄所见略同。”“那还能咋的?” “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好了,该让那小姐来了。”骆垣说着,站起身走了。 钟润生正在看一份举报信,这是由市纪委转来的,是检举揭发徐树军的一封匿名信。因为涉及政府部门领导,是否立案调查,需要市委书记说话。 匿名信列出了徐树军五大罪状: 一、大肆挥霍公款。近几年来,以争取本市政治荣誉和资金为由,请客送礼,挥金如土,给人民的财产造成严重的损失。二、任人唯亲。在干部使用问题上,大搞亲亲疏疏、团团伙伙,特别是与办公室主任的关系极不正常,对其言听计从,与其相互勾结,互办“好事”,侵吞国家财产。 三、生活作风腐化、奢靡。他经常出入歌舞厅及桑拿按摩等藏污纳垢场所,吃喝嫖赌,五毒俱全。 四、利用职务之便,在局里及下属单位报销应该由自己承担的费用。五、独断专行。在班子内部搞一言堂,严重破坏了民主集中制原则。 钟润生看完后,心里沉甸甸的。在他的印象中,徐树军好像不是这样的人呀,如果真如匿名信上写的这样,岂不成了流氓无赖?这匿名信会不会是泄私愤的呢?但他转而一想,媒体上披露的腐败分子,哪个是脸上刻着字的,大都不是表面上廉洁、背地里腐败呀。想到这,他拿铅笔在此件上批示:转纪委认真调查,如情况属实,严肃处理。 一股暗流在局里涌动。冯晓仁在大楼内转悠着,他随意蹩进一个科室,寒暄一阵后,就说了:知道吗,徐树军出事了,这下是真的完了,谁也救不了他了。任之良也在其中,这小子也蹦不了几天了。然后就说一些讨好的话,再做一些推荐干部时投他一票的暗示,又转到另一个科室里去了。骆垣没事人似的,一反常态,每天按时上下班,外面的应酬也少了。上班时间端坐在办公室,泡一杯浓茶,翻几张报纸,边看边慢慢地品茶,品淡了,再重新泡上一杯,换上一张报纸,显得十分悠闲。 徐树军隐隐感到,有一种不祥的气氛笼罩在局内,慢慢地包围着自己。他对部属的言行十分敏感,他能从部属对他的态度上,或无意间说出的几句话里判断出局里的政治风向。他注意观察局里干部职工的言行,揣摸着可能出现的不测。 任之良除了明显感觉到局里气氛的异常,他还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有些是对着他来的。他想,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任之良走得正、行得端,还怕什么邪呀!所以他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对那些无聊之事充耳不闻。没过几天,监察机关派人进驻本局查账,查完账,徐树军就被“请”到了监察机关。局里舆论哗然,乱成了一锅粥。冯晓仁又频频出没于各科室之间,说这次查出来的问题大着呢,徐树军被“双规”了,已经转移到外地秘密地关起来交代问题呢,听说够得上判刑了。你们没想到吧,任之良的问题也不小,估计也快进去了。 徐树军是被叫去询问,并不是冯晓仁说的双规。调查人员有两位,其中一位姓童,叫童彦,徐树军认识,另一位很年轻,徐树军见过面,没有打过交道。他在沙发上坐下来,那位年轻人给他倒杯茶,放在他身侧的茶几上,就坐回到他的座位上,拿起了笔,打开记录本,准备记录。童彦对他说:请你来,是想弄清楚一些问题。你可要实事求是地讲呀。 徐:我会积极配合的。童:那就说吧。 徐:在一把手的岗位上干了这么些年,我不敢保证没有一点问题,但我敢说,违法乱纪的事我没干过。 童:你敢这么肯定?徐:我想是的。 童:你知道,我们查过你局里的账,如果我们一点情况都不掌握,能随便把你请到这儿来吗? 徐:没头没绪的,我确实不好说。你们要了解哪方面的情况,你们给我提个醒,好吗?童:好吧。比如资金的使用方面,光接待费一项,一年就是近十万,你认为这里面没有一点违纪行为吗? 徐:违纪不违纪的,我不好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接待费一项不会花那么多。 童:包括你在下属单位报销的,你敢肯定没有那么多?徐:负责任地说,我在下属单位没有报过账。局属单位都是独立的法人单位,财务是独立的,由其法人代表负责。尽管这样,局里对它们的财务支出还是要进行监督管理的,也就是说,我这个当局长的,对局属单位的财务支出是清楚的,没有胡花乱支的情况。 童:你是非要我们拿出证据不可呀? 徐:如果方便的话,不妨明示。童:好吧。 童彦向那个年轻人使了个眼色,年轻人从放在他旁边的公文包里掏出一叠财务凭证和发票的复印件,递给徐树军。徐树军接过来,慢慢地翻看,看着看着,他的脸色由红变黄,再由黄变白,拿复印件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脸上的肌肉明显地抽搐着,头上也浸出了细细的汗珠。他不经意地看一眼童彦,童彦的脸扭向窗外,脸上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徐树军长长地叹口气,说:“真没想到呀!” 童彦说:“你说这是不是都是事实?”徐树军望着童彦,半晌才说:“令我吃惊的是,有人模仿我的笔迹签字报销,这么长的时间,报销这么多的资金,我竟然不知道。” 童彦也大吃一惊:“有这样的事?” 徐树军翻出十几张发票的复印件,凑到童彦的眼前,一张一张地翻着让他看。童彦仔细地辨认着徐树军指给他看的那些发票的签字,与其他发票上的签字进行对照,他发现,这些发票的签字的笔迹与其他发票签字的笔迹确实有点异样,值得怀疑。他看着徐树军,迷惑地说:“这么大宗的开支,谁这么大的胆,模仿局长的笔迹签字报销?简直难以令人置信。”徐树军拿出笔,说:“我给你写几个字,你们比较一下就知道了。”说着他写下了:支徐树军××年×月×日。 徐树军比画着谈了他的笔迹的特征,又指出那些假签名的笔迹,说:“稍稍仔细一点看,一看就能看出来,这签字是假的。”他沉思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这么大的事,我竟浑然不觉,叫人卖了,难道还要给人家数钱吗?” [快抓在线书1.0.2] 童彦说:“这些发票涉及的金额有好几万元,恐怕要做笔迹鉴定才能定性。你看这样好吗,资金使用的问题,等笔迹鉴定以后再说,我们谈别的问题如何?”徐树军说:“悉听尊便。” 徐(沉默半晌):我回忆了一下,在我的手上调进过三个人,除任之良是我选的外,其余两个都是市上的领导推荐的,有的人有明显的劣迹,进来之前,我也顶过。比如冯晓仁,我不想要,但上面压得紧,我没有顶住,就调进来了。进来时间不长,出于同样的原因,给他任了个科长,实际上什么事也没有管着。人没啥本事,事情倒不少。要说用错了人,此人便是。其他方面,我想不起来有什么不适当的地方。 童:这个冯晓仁,在社会上反响很大,我们也听说过,但又没有拿到桌面上来理论的事。倒是这个任之良,反映到我们这儿的事,有鼻子有眼的。人家都说,后台就是你,是你纵容的。 徐:反映问题,那是人家的权利,嘴长在人家的脸上,说什么你也没有办法。说到任之良,说实话,我是信任他的,工作中也放得开。这是因为,第一,这是一位学者型的人,比较清高,对公家的钱物不屑于贪占,放开手脚让他干,我放心。第二,此人疾恶如仇,但头脑冷静,遇事不事张扬,协调处理善恶之事滴水不漏,也就是说,不仅自己不贪占公家的财物,对损公肥私的人或事,该怎么做,他分寸把握得好。第三,工作能力强,你们知道,我文化水平不高,能力有限,不用一些有文化、会干事的人,我这个局长是当不下去的。因此,在许多事情上,我经常向他咨询,征求他的意见,在别人看来,好像我们之间有什么特殊关系。财务一支笔,这是你们的规定,这支笔由我来管,办公室又是我直接管理的,有人怀疑我们有经济利益关系,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我不能容忍往一个好人的头上泼脏水,往一个好干部的脸上抹黑。我也希望,通过这次调查,让组织上了解了解任之良。童:照你这么说,是有人诬陷任之良了? 徐: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反映的是什么问题,我只希望好人有个好报,至少不要遭恶报。 童(满脸不高兴):有人反映,任之良生活作风相当随便,与社会上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关系暧昧。这些事你不知道?徐:我没听说他跟不三不四的女人有什么关系。他是和一些女性有来往,但据我所知,他们之间没有什么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仅仅是朋友而已。 童(提高了声音):成天和娱乐场所的女人混在一起,恐怕用“朋友”两字是难以解释清楚的,我的徐大局长,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这样啊? 徐:当然,在公务活动中,由于职务的关系,少不了经常陪客人出入那种场所,但我知道,他从来不跟那种女孩子黏糊。在社会交往中也一样,他朋友很少,异性朋友更少,要有,肯定是和他谈得来的那种,不会是男男女女的那种。童:是吗? 徐:要是不信,你们还是按你们的规矩查吧,我相信你们会给他一个清白的。 童:好吧,这个问题就谈到这里,下面你谈谈你们班子的配合和团结问题。比如在坚持民主集中制方面,说你不讲民主,独断专行,搞一言堂,家长作风严重。徐:感谢你提出这个问题。我本来不想谈这个问题,作为这个班子的班长,班子没有带好,我有责任。但是,如果班子中有些成员压根就不配做领导干部,你让我怎么带?我又怎么能带好呢? 童:关于班子成员个人的问题,是另外一个问题,不在今天的谈话之列。 徐:可我觉得这不是另外一个问题,是与班子的问题紧密联系的问题。就是说,要谈班子的配合和民主的问题,就不能不谈班子中的某些成员。我们有个副局长,你和他谈工作,他装聋卖哑,你征求他对某一项工作的意见,他装疯弄傻,说什么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是我告状,这个人想问题、做事情的基本出发点就是看对自己有没有好处。他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的事,他争着干,不让他干,他就说你不讲民主。他从中谋不到利的事,你让他干,他千方百计推,死皮赖脸地磨,就是不接受,不干。开会议事,也是这样,对自己有利的事,不管你是合法的还是违法的,拍着胸脯就要干,对自己没利的,要么不表态,要么顶着不让你干。这样的人,你说我怎么对他讲民主呀?完全依着他,对他是讲民主了,可我对得起组织,对得起纳税人吗!这样的谈话进行了好长时间,最后,童彦要他就群众反映的几个方面的问题写个说明,限期交上来。徐树军心情十分沉重,怏怏不快地离开了这里。出了市委大楼,眼看快到中午了,他也没有回局里,直接回家了。 回到家里,他越想越不是滋味。时下流行几句顺口溜,说是干的不如看的,看的不如闹的,闹的不如不要脸的,不要脸的不如不怕死的。他回想自己的所作所为,觉得这话说得入木三分,说到要害处了。 在这几年里,请客送礼的事是有的,他想了想,大体有这么几种情况,一是与省厅的交往中;二是为了与本市有关部门搞好关系,求得这些部门的支持和配合;三是接待外地来客(近些年,本市的这项业务工作在全省名列前茅,所谓学习取经的外地同行来的很多);四是和市上有关领导的交往中发生的。所有这些,都是在干工作中逼出来的。现如今,要想干点事,干成点事,不想点歪点子,走点歪路子,成吗?在公务交往中请客送礼,几乎成了不成文的规矩,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但话说回来,如果组织上认真了,或者领导层有人盯上你了,想给你点颜色看看,或找个岔子把你从现在的岗位上拿下来,就是鸡蛋里,也给你挑出几块骨头来。从严掌握的话,拿公款请客送礼,本身就是问题,不管你请的是哪里的客,送得是哪门子礼。想到这里,他叹口气,心想,自己老了,船到码头车到站了,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大不了这个局长不干了呗,还能怎么样呀!这么一想,他觉得轻松多了,可又为任之良捏一把汗,他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想,任之良就没有想着得罪谁,也没有得罪过谁,谁就这么对他过意不去,非要给他找点事不可呢!不就是在工作上和他密切配合,无意中得罪了一些人,或者让一些人看着不顺眼,故意给他找点难堪。因此,说到底是他连累了任之良。想起这些,他心里就不是滋味。 他想了很多,午饭也没有吃,倒头便睡了。一觉睡到下午三点钟,起床后,他给任之良打了个电话,问局里有没有什么事。任之良说没有什么事,只是省厅来电话,通知了个紧急会议,明天到省城报到,问他什么时候动身,带不带车。徐树军说,车就不带了,来回的过路费比火车票高出好多,还是晚上坐火车走吧,劳驾你给买张火车票吧。 徐树军被监察机关叫去谈话,下午没去上班,晚上又直接坐火车上了省城。这纯属偶然,可在冯晓仁看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他从暗处跳到了明处,逢人便说,看,怎么样呀,我没说错吧,是被双规了吧!接下来就有点神秘兮兮地说开了,说市委已经在酝酿局里新的领导班子了,骆垣坐第一把交椅,只是个时间问题了。他在别人面前讥讽任之良,说他在这个时候还不识风向,脑筋转不过弯来,还跟着徐树军跑,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啊。局里多数人不明就里,平日里大家不会把冯晓仁的话当回事的,但看他神神秘秘的样子,平时又爱打听个小道消息什么的,且与骆垣关系又铁,大家又都知道,这骆垣是“上面”有人的,对冯晓仁的话也就有几分信了,心里有点小算盘的,还积极与冯晓仁套近乎,说不上还能捞点儿什么好处。 接着他就给你分析一番,然后就说:“事大事小先不说,就是这么一闹腾,这个局长也不好干了。再说这么大年龄了,何苦呢!” 骆垣对这件事的态度,他的这些话,给人的感觉就是,徐树军大势已去,这个局长的位子非他骆垣莫属。造成这样的舆论氛围,正是他所希望的。 调查还在继续,徐树军没有回来,任之良又被叫去谈话了。还在徐树军谈话的那个房间,还是那两个人。他坐下来后,童彦问:你办公室主任干几年了?任:六个年头了。 童:请你来是想核实一些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任:这没问题。童:你们局里的接待工作由你具体负责? 任:按照局里的接待制度,一般的接待是,局领导决定以后,由办公室负责落实。 童:也就是说,局里的接待情况你是清楚的,包括接待费的支出?任:大框子应该是清楚的。 童:一年接待费是多少? 任(心里默想一会儿):大概三四万吧。童:包不包括下属单位? 任:不包括。 童:这么大的数额,一般都接待些什么人呢?任:有这么几种情况:一是对外交往中的接待,包括接待上级业务部门的有关人员和友邻地区的来人;二是因工作关系,接待有关业务门的人员;三是接待市上的有关领导人员。 童:下属单位的财务报销由谁签字? 任:由该单位的法人代表签字。童:有没有局领导签字报销的情况? 任:有。比如,为了协调解决下属单位的某一问题,由局领导出面宴请相关人员,或送点礼品什么的,一般情况下,单位法人代表要求局领导在发票上签字说明该费用的用途的,局领导就在发票上签字说明,这只起个证明作用,没有法律效力。最终是要法人代表签字才能合法地报销的。如果单位法人代表没有要求,局领导就不签字。 童:这种情况下,一般都是徐局签字?任:也有分管局长签字的情况。 童:局里也好,下属单位也罢,送点礼品什么的,由谁去落实? 任:领导决定以后,一般由办公室落实。童:也就是说由你落实? 任:不,是办公室,大多数情况下是我和司机。也有其他同志落实的时候。 童:都是实物?任:也有“红包”。 童:有没有局长亲自落实的? 任:几乎没有。童:你们搞接待,除了吃饭,还安排哪些活动? 任:这要看接待什么人了。一般的接待也就吃吃饭、喝喝酒什么的。 童:这么说还有特殊接待?怎么个特殊法?任(略一思索):别的部门怎么接待,我们也怎么接待。 童:什么意思? 任:这谁还不知道呀,社会上流行的,歌厅、舞厅、桑拿按摩、洗头洗脚,全都有过。说句不恭的话,你们纪委的人,我们也这么接待过。童:能说出是谁吗? 任:真的要我说出来吗? 童(稍微停顿了一下):这种活动,徐局长都参加吗?任:有时参加,有时不参加,这要看需不需要。 童:没有接待任务的时候,他是不是经常光顾那些地方? 任:不敢肯定。但我没有专门为他安排过这种活动。童:问你一个涉及你个人生活的问题,你可要说实话。 任:今天给你们说的全是实话,后面的话也会是实话,因为我来这儿的时候就没有打算说假话。 童:这样很好。有人反映,你经常和社会上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混在一起,这是怎么回事呀?任(惊讶地):不三不四?这是无稽之谈。 童:请你不要激动。 任(愤怒地):我没法不激动。说句不恭的话,就个人品质和才华而言,他们所谓的不三不四的女人,比我们的有些领导干部要高尚的多。如果连这样的人际交往都算作问题,我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只希望组织就此问题调查清楚,我不愿意背这个黑锅,也不想让别人背这个黑锅。童(轻蔑地笑笑):我们会查清楚的。好了,这个问题就谈到这里。你和徐局长的关系很不一般,是吧? 任:负责任地讲,我和徐局长的关系,就是上下级关系。在工作中,我全力配合他,他也全力支持我。我们在私下里几乎没有什么交往,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因为我们的性格、爱好和志趣大相径庭,不会密切到那儿去。同时,在私生活领域,我也不喜欢跟任何领导人交往过密。 任:我说的全是实话,我老婆经常说我是老实疙瘩,教我说假话都学不会。说句负责任的话,只要是工作上的,组织需要的,我又知道的,你们想了解什么,我说什么,绝不隐瞒,也不会作假。但涉及到个人的事,该保留还得保留。 童:你对你们其他领导有什么看法? 任:不好评价。因为我是办公室主任,哪位我都得配合好,不然,我没法开展工作。童:比如领导班子内部存在什么问题? 任:你想知道哪方面的问题? 童:你的意思是,班子内部问题还不少?那么先说说民主集中制坚持得如何?任:我认为是比较好的。班子内部议事,出现分歧是正常的,在意见无法统一的情况下,一把手拍板定案也是允许的,因为我国的行政体制是首长负责制。至于个别领导,凡事都要以个人利益为标准,一旦自己的主张被否决,就认为是不民主,我认为这反倒有点不正常了。 童:有没有具体的实例? 任:这个问题涉及到个人,我保留。童:不信任组织? 任:不,是不信任组织里面的某些人。 童:你指的是谁?任:你想我能告诉你吗? 童:看来你对组织的成见还不小。 任:怎么理解,随你的便吧。童:好吧,今天就谈到这里,有什么情况要问,随时找你。 任:好的,谢谢。我随时恭候。 徐树军从省城回来,局里已经乱得一塌糊涂。他刚一进楼,楼内大厅一片狼藉,楼梯扶手和楼梯上积满尘土。他到他的办公室,办公室里的东西已经被搬出,有两个民工正在刷墙。徐树军怒不可遏。大声喝道:“是谁叫你们干的?”两民工停下手中的活,怔了怔,互相望望,轻声说:“是我们老板叫干的。” “什么老板不老板的,我问的是我们这里谁让你们刷这个墙来的?”徐树军稍稍缓和了一下语气,问道。 两民工摇摇头。徐树军看着民工木讷的样子,平静地说:“这不怪你们,把活停下来,你们出去吧!”说着,他就气呼呼地走了。 他推开局办公室的门,里面有几位正在打牌,见局长进来,且满脸怒气,都把牌收起来,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来,连茶几上的钱也没有来得及收,任其散乱地堆在那儿。徐树军见状,自己先愣了。他把这几位瞅了一眼,强压住怒火,平和地问道:“你们任主任呢?” “刚才还在这,刚刚出去不久。”其中一位回答。“把他给我找回来!” 刚才说话的那位“嗯”了一声,出去找任之良。其他人打个马虎眼,嬉皮笑脸地离开了这里。徐树军坐在任之良的椅子上,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进行分析、推理、判断。他把这事自然地与检举自己的事联系起来,肯定又是骆垣干的。 这个骆垣呀,徐树军想,在平常的日子里,他分管的科长们,从未把他放在眼里,他的话,他们从未当回事,因为他多半说的是外行话、废话、不着边际的话。有时在会议上,在公共场所说出这样的话,他分管的科长们当着大家的面反驳他,让他下不了台,还是我徐树军给他打圆场,给他个台阶下的。在工作中,只要不违反大的原则,徐树军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尽量让着他,人嘛,就那点水平,该让还得让啊!可如今,他倒露出了尖牙利齿,对准我徐树军的软肋狠狠地咬了一口,现在看来,不把我置于死地,骆垣自己就活不下去呀。他转过头,看着茶几上的钱,心想,这说明,他在省城的一个星期中,局里的职工已经处于放任自流的状态,在办公场所公开地赌上了。 他想到粉刷办公室这件事,马上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难道在这段时间内,组织已经对局里的班子进行了调整,抑或至少已经有了这样的动议?不然,是谁这样目中无人,擅自动用局里的资金粉刷用了还不到两年的办公楼呢?除了骆垣,还能有谁呢,这个人一拍脑门,什么事干不出来呀!过了一会儿,任之良回来了,他进门后在徐树军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一副甘心情愿接受批评的样子,在这方面,他是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的。他不自然地笑笑,问:“你回来了?”徐树军没有说什么,他盯了任之良半天,才缓缓地说:“是骆局长叫你这么干的?”任之良点点头。 “这事无论如何也得给我打个招呼,”徐树军提高了嗓门,“我告诉你,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接到任何撤职、免职或者停职的通知,我还是这个局的局长!”他稍缓了口气,说,“我徐某人就是坐牢,也得有个法律程序,这又不是‘文化大革命’时期,说抓就抓了,说消失就消失了?”“我给你打过几次电话,都关机。”任之良说,“骆局长催得紧,我想刷刷办公室也不是什么坏事,就安排干开了。” 徐树军这才想起,自己走得匆忙,忘了带手机的充电器,在省城的几天里,手机一直没电。他叹口气,说:“你说这是个什么事,就这么迫不及待了?既是他当局长了,等我回来给他腾也不迟嘛!” “我也劝过,”任之良说,“劝他等你回来再说。他也没说什么,就指着我的鼻子说:‘你呀,你呀,真是不可救药!’那意思很明白,不就是说我傻嘛,说我不识时务嘛!”徐树军沉默了半天,他情绪稳定了许多,对任之良说:“我也不怪你,人家是领导,你扭也扭不住的。好吧,你请一下骆局长吧。” 骆垣在自己的办公室和几个铁哥们打牌,听说徐树军叫他,他对任之良说:“叫他稍等一会儿,等这圈牌打完再说。” 骆垣进了局办公室的门,脸上的笑还没有消失。他落落大方地坐在徐树军的对面,大大咧咧地问了句“回来了”、“路上平安”之类的话,便说:“我想把最近的工作给你汇报一下……”徐树军看他有长篇大论的意思,截住他的话说:“你先说说这粉刷房子的事吧。” “哦,是这么回事。你走了没几天,甄书记来过,他说我们这么漂亮的办公楼,看上去不怎么整洁。我琢磨着,是不是该翻修翻修了。这不,先刷刷墙,再置办一些像样的办公用具,把咱们这地儿也武装武装。嘿,这不都是给你脸上贴金的事嘛!” 徐树军心里说,恐怕是你估摸着我徐某人败局已定,急不可耐地给自己做窝呢吧。他这么想着,嘴里却说:“我说你什么好呢,骆局长,这楼修起来才两三年时间,你说有这个必要吗?你哪是给我脸上贴金,是拿纳税人的钱往这墙上贴呀,这个代价也太大了吧。再说,眼下这笔经费从哪里来呀?”骆垣哑口无言。沉默了一会儿,他说:“只能是先斩后奏,把活干完了,再向财政要呗。” “有这么简单吗,财政又不是你们家的,什么钱都可以要呀。” “哦,我倒没有想这么多。”“好,这项工程马上停下来,叫民工走人。” “这……” “就这么办!”骆垣见徐树军态度坚决,不容你再还口,也就不言语什么了。徐树军欠了欠身,望着骆垣,见骆垣仍然满脸堆笑,心里想,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呀。他站起身,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踱到骆垣面前,他停下来,语重心长地说:“我说骆局长呀。年轻,有上进心,这可以理解。不过,我希望你做官先要做好人,给大家做出个样子来。我走了才几天呀,你看看,这办公楼像个办公的样子吗?你再看看,在几天时间里,我们的干部职工竟然在上班时间赌博,这还了得!张爷呢,这几天竟然连卫生都不搞,干什么去了?” “张爷?我把他辞了。” 徐树军一惊:“为什么?”稍顿,他点点头,连声说,“我明白了,看来大换班了,连门卫都要换了。老了,老了,我该走了。”他说着,背起手慢慢地走出办公室。下了楼,悻悻地踏上回家的路。 .c.-15- 此后某日,骆垣来到甄恪的办公室。他坐在甄恪对面的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心情极为抑郁。甄恪板着个脸,注视着骆垣。骆垣猛吸了一口烟,刚想说什么,甄恪斥责道:“把烟掐掉!你看你,进门到这会儿,你抽了多少烟了。不抽你活不成呀!”骆垣把烟狠劲地摁到烟灰缸里,不情愿地说:“这不是人家心里烦嘛!” “你看上去也是个聪明人,怎么做起事来比猪还笨。检举揭发别人,反倒把自己给套进去了。唉,活脱脱一个刘阿斗,诸葛亮再世也难把你扶起来了。” “这不还没有做笔迹鉴定嘛,你做做工作,把这事儿给压下去,不就完了嘛!”“嘁,我说你真傻啊,还是装傻呀。人家从那么多的发票中,能一张一张挑出来,这就说明,你做得太明显了,人家是蛮有把握的,你还抱什么侥幸呀。再说了,你这么操人家,人家能放过你吗?” “这不有你吗!” “这是封建时代呀,我能一手遮天?”骆垣抽出一支烟,又点上,点烟的手明显地颤抖着。他原来想,上有甄恪护着,刘金全帮着,徐树军又不大关注财务上的事,写封检举信,花几毛钱寄到监察机关,就能掀起一股大浪,多省事呀!他这样做,也没想把徐树军真的送到监狱里去,他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搞臭徐树军的名声,在上上下下造成一种倒徐的氛围,好让甄恪、刘金全他们下手,把调整局班子的事提出来,趁机把自己扶正。没想到这徐树军也不是省油的灯,把屎盆子反过来扣到自己头上来了。但事到如今,总不能束手就擒,等人家来套。他想起所报销的那些发票,除了和刘金全、马半仙这伙人一起消费的以外,大部分还不是你甄恪挥霍掉的!这会儿事情出来了,都往我一个人的身上推,还够不够哥们义气啊! 想到这里,他眨巴眨巴眼睛,有点委屈地说:“甄书记,那些发票还不都是和领导们一起出去花销的,我又不是一把手,不好处理,就想出来了这么个办法。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呀!” “你自己不是给别人说过,你把毛主席的笔迹都模仿得维妙维肖吗,你怎么不签个最高指示,弄个部长什么的当当,啊?把烟掐掉,一见你抽烟,我就烦。”“甄书记,总而言之,你得想想办法,你是有办法的呀。” “有什么办法呢,只有等笔迹鉴定结果出来以后,争取从轻处理了。” “哎呀我的甄书记,等到那个时候,早就鸡飞蛋打了,还从轻个什么呀。”“那你说咋办,咋办?” “咋办?你不是管着政法嘛,让他们做个我们想要的笔迹鉴定不就完了。” “哼,说的多轻巧。在这个世界上就你聪明,别人都是傻瓜。”“我明白了,你们谁都怕担责任。真是墙倒众人推,平日里称兄道弟的,遇着事了,谁都往开躲。好吧,到时候我也只能砂锅里倒豆子,一股脑儿往外倒了。”骆垣摆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话语中透着一股逼人的气势。 “你什么意思?”甄恪睁大了惊疑的眼睛,他没有想到,骆垣会这样跟他说话。 “没什么意思,别人不仁,我也就不义了。”骆垣说着从公文包里拿出几张照片,走过去放到甄恪的办公桌上,哧地一声推到甄恪的眼前。说,“这里有些东西,想必书记大人会欣赏的。”甄恪一看,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抖抖地翻着照片,嘴唇也哆嗦起来。这是他分别跟王一丹、毛猫,还有一些卖淫女在一起的照片,其情其状不堪入目。 “别见怪,甄书记,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在这官场上,为个一官半职,我是除了身家性命,把什么都搭上了呀甄书记!” 甄恪一时无语,两手支着下巴,瞪着一对好奇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骆垣,在心里说:这人真让人恶心! 骆垣侧脸躲开甄恪的目光,仿佛听到了甄恪的心声,也在心里说:你玩我的女人,花我的钱寻欢作乐的时候怎么不觉得恶心呢!甄恪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微微抬起头,把烟缓缓地吐出来,然后轻轻地吹散,在此过程中,他心里说:弄不好我要毁在这小子的手里的。骆垣吸了一口气,鼓鼓劲咽到肚子里,眯缝起眼,在心里说:只要你给我前途,我就毁不了你的前途。 甄恪在心里说:这简直就是一条狼,一条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 骆垣在心里说:你不过就是一只猫而已,哪里有腥味就往哪里钻。并且是一只烂猫,吃了人家的腥,还想溜之大吉。甄恪在心里说:你小子诈我?还嫩点! 骆垣在心里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是我骆垣。 甄恪在心里说:得想办法封住这小子的嘴,千万不能酿成大祸。骆垣在心里说:难道你还杀了我不成? 双方内心的斗争已经白热化。在这沉默的几分钟里,各自都打好算盘,就要摊牌了。甄恪把烟摁到烟灰缸里,一缕青烟袅袅升起。他对骆垣说:“骆局长,你是知道的,那些事情,都是喝醉了酒无意间发生的,既然你当真了,我也就认了。你的事,我一直是放在心上的,我们慢慢来,从长计议,你说好吗?” “甄书记,不是我有意逼你,实在是情势逼人呀,今天我得拿个准信儿,心里才能踏实呀。”“那么我给你透个秘密,市上的领导班子可能要调整,如果是这样,到那时,我们不是更主动一些吗?” 骆垣心中一怔,这可是条新闻呀。甄恪既然能把它透给我,并说到时更主动一些的话,想必他有当书记的希望,如果这是真的,看来我骆垣是熬到头了。想到这里,他掐灭烟蒂,讨好地说:“刚才鲁莽,还望您大人不见小人过,千万别往心里去。有您这话,我心里踏实多了。您忙,我走了。” “你稍等,”甄恪站起身,和蔼地说,“你看,这些照片的底片……”“哦,这个您就放心吧,甄书记,它放在我那儿,挺安全的,没有什么意外,我会把它带进棺材,和它一块儿进坟墓的。”说罢,他说声再见,拉开门,匆匆走了。 他进了刘金全的办公室,坐稳之后,刘金全说:“给你打电话,手机一直不开,怎么回事呀你?” “手机丢了。”“怕是送给哪位相好的了吧。” “打电话找我,想必有事?” “是想给你透个信息。”“有好事呀?” “屁。监察机关调查组的人说,有人模仿徐树军的笔迹在发票上签字,报了好几万块钱呢,他们怀疑是你干的。你不赶紧去灭火,还在这里逍遥个啥呢!” “嘁,就这信息呀,若等着让你透给我,黄花菜早都凉了。”“你知道了?” “今天登你常委的门,就是请你拿主意的。” “我能有什么主意。如果真是你干的,最好去自首,争取宽大处理。”“检举那老东西,不就是你的主意吗?这会子惹出祸来了,你又说风凉话了。” “哎,骆大局长,我什么时候给你出这主意的呀,你可不能乱说呀。” “我知道,有功劳是大家的,有祸就成我一个人的了。好吧,不说这些了。我们商量商量,怎么把这事给搪塞过去。”“怎么搪塞?你说你这是什么事呀,说你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会说我小瞧了你。你也是个副局长,和市上的领导一块儿吃个饭,给徐树军说一声报了不就完了嘛,何以做这种蠢事呢,你说你笨不笨呀!” “行了行了,求你不要再骂了,刚才甄书记已经骂够了,你就得饶人处饶一饶吧。哎,我说,平日里称兄道弟的,怎么摊上这事,就一个一个蔫了呢!听起来一个一个还是长着尾巴的。” “怎么说话呢,什么是‘长着尾巴的’,这不成牲口了吗?”“社会上不都是这么说的么,这是对常委的爱称。别人说得,就我说不得?” “你当然不能这么说,因为你是领导干部。” “哎,我说哥儿们,我可不是来吵架的,你快想想办法,这事怎么办?”刘金全撑着腮帮子,一脸的严肃。他直视着骆垣,严肃地说:“你签的这几笔,到底是怎么花下的?” “我不说了么,就是哥几个平日里花的那点,还能花到哪儿去啊!” “你和甄书记见过面了?他怎么个态度?”“也没明确表态,说是以后慢慢再说。”骆垣没有提领导班子调整的事,他是想在刘金全这里印证一下,甄恪说的是不是实话,于是他加重语气,“你说这‘以后’以后到什么时候呀,都快急死人了。” 刘金全瞅了一眼骆垣,看他貌似焦躁实则蛮有把握的样子,估摸着甄恪可能还对他说了什么,心想这小子在这里套我,何苦还要瞒着他。他嘘口气,若有所思地说:“他有他的道理,据说,市上的领导班子可能要调整,他恐怕是在等班子调整好了,再说这事。到那时,不就顺当了?” 骆垣想,这大概是真的了,不觉心中一阵窃喜,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领导班子一换,意味着中层干部也要动的,这不是好机会来了吗!但他一想起冒名签发票的事,不免心中发怵,多多少少又有一丝愁肠。尽管有人护着、压着,万一护不着了,往外泄露出去,总是件不光彩的事,谁当上书记,总不能睁着眼睛提拔一个有污点的人呀!不行,得想法子把这个污点抹掉。他问道:“真有这事?”“我也是听说,”刘金全说,“不过消息来源是可靠的,是从上面正规渠道来的,料想不会有误。” “你大概也要动一动,有底了吧?” “嗯,看样子是十拿九稳了。”骆垣揣摸着刘金全的心思,心想,在这种紧要关头,谁都是先顾里后顾外,想的都是自己的事,还能顾得了别人。幸亏在甄恪那儿留了一着,不然,在这种时候去找谁呀?不过,他反过来一想,只要他们升了,站稳了脚,那不就是靠山嘛,还怕自己没有出头之日?他看着刘金全,说,“有用得着弟兄们的地方,你吭一声。” 刘金全站起身,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来回踱了几步,坐在沙发上,紧靠着骆垣,云里雾里向骆垣分析了一通市上领导层的构成和各个成员的个性、心理状态以及他们背后的势力。骆垣别的可能听起来费劲,但他听得懂刘金全的话,尽管刘金全说得云遮雾罩、半明半暗,他仍然心领神会。他天生就是这块料,就是靠这个生存和发展的。在这棵大树上,甄恪、刘金全们是根系,他是枝叶,根深才能叶茂,他必须精心培育、维护这棵树的根,然后才能依靠树根吸取养分,直到他长成参天大树。 骆垣跟刘金全嘀咕了一阵,他想起他在甄恪那儿的所作所为,真有点后悔。他不该那样冒失,那样过早地和甄恪摊牌,在他的心中投下阴影。但他反过来一想,又觉得恰如其分,他已经亮出了自己的底牌,甄恪是精明人,该知道怎样出牌,尤其在这关键时刻,双方都懂得这张牌的分量。他怀着复杂的心情,从刘金全那儿出来,直接去找马半仙。徐树军要求彻底查清冒名签字报销发票这件事,他再次被传唤到监察机关。童彦很客气,让他坐下来,给他倒了杯水,和他慢慢地聊起来。徐树军觉得纳闷,后来才听出些门道,童彦的意思是,这个问题就这样了,不做追究了。 徐树军想了想说:“我不能接受。先不说他是不是诬告,也不说追究不追究冒名签字的问题,至少得有个书面的结论性的东西,不然,胡花乱支公款的名声,我可背不起的。” “你看老徐,”童彦和颜悦色地说,“这一部分花费也都是接待费,只不过没有通过你,以不适当的方式报销了。我们对他本人进行了严肃的批评教育。本人也做了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你这种说法,我不敢苟同。局里的接待,我都清楚,这一部分接待费到底花在哪里了,我真的不知道。你们是否对此做个解释?”徐树军十分清楚,这明明是上层有人为此事打掩护了,就越发加重了他的反感情绪,摆出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 “你比如说,”童彦冷冷地说,“有一笔三万多元的费用,是陪钟书记慰问部队时花的,这事儿你不能说不知道吧?” “事情我知道,但不可能花那么多的。我的办公室主任回来告诉我,钟书记一路非常节俭,没有花多少钱。再说,如果真的花那么多,可以光明正大地拿来让我签字,堂堂正正地报销,何苦要冒名签字呢,这不是明摆着其中有鬼吗!”“徐局长,何苦呢,事情已经弄清楚了,还你一个清白,不就是你所希望的嘛,何必那么认真呢!”童彦语调非常缓和,徐树军听出,童彦也是言不由衷啊。 “那其他几万呢,是不是也和领导们有关呀?” 童彦含糊地点点头,说:“你还是理解一下吧,我们也是当差的,涉及县级领导干部的问题,那得要市委的领导说话的呀!”徐树军明白了。他叹口气,没有再说什么。他想,他还能说什么呢,身在其中,就得遵守这里边的规矩,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嘛,难道还反了你徐树军不成? 他闷闷不乐地离开了监察机关,下了楼,越想越不是滋味,自己被人举报了,兴师动众地查了一通,结果是问题就出在举报人身上,真是恶人先告状嘛。令他气恼的是,此事查到别人身上,就这么不了了之了,这不是叫人当猴耍嘛,今后还怎么开展工作呀! 他上了车,猛地关上车门,小黄轻声问了声“回呀?”徐树军没有吭声,他在车上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猛地拉开车门,一声不响地跳下来,又急急忙忙上了楼。他直接敲开了钟润生办公室的门,见钟润生室内有人,点点头就要退出来,不想钟润生叫住了他,让他进来。他只好进去,钟润生示意他坐下来等会儿,他点点头坐到沙发上等。 一会儿,来人走了。钟润生说:“我正准备找你呢,正好,你来了。” “钟书记有事呀?”徐树军稍稍有点尴尬地说。钟润生笑笑,说:“没事就不能说说话呀!”说着,他随便问了徐树军最近工作上的一些事,着重询问了地震灾区的一些情况。徐树军简单地做了个汇报,钟润生说:“快到春节了,我们也该早点下去,看看灾区群众的生产、生活还存在哪些问题。今年开春早,节后就要忙着春耕了,化肥呀,种子呀,生产工具呀,这些都落实得怎么样了。特别是农机具和牲畜,损失不小,对春耕生产影响到底有多大,如何解决,都要及早考虑充分才行呀。这样吧,你考虑一下,最近安排个时间,我们下去一趟,好吗?” “钟书记,你看……” “有什么问题吗?”“钟书记,我现在不好开展工作,你看是不是指定个负责人呀?” “为什么?”钟润生愣了一下,马上就反应过来,“哦,你是说监察机关调查那档子事吧,不是已经查完了,查无实据吗?” “说是查完了,可是没有给我个明确的说法。现在局里传得沸沸扬扬,说我被‘双规’过了,正在等着接受处理呢。这种情况下,我怎么好开展工作呀?”“老徐,不要有情绪嘛。检举揭发干部是常有的事,监察机关进行调查也是分内的事。一查,没有问题,这不是好事吗,啊!说明你是清白的,是经得起组织检查的,何必放到心上,耿耿于怀呢!” “查我的问题,这我理解。但我觉得这里头有点蹊跷,是我们班子里有人……” 钟润生打断了他的话:“老同志了,有什么想不开的呀,就是你们班子的成员向组织反映问题,这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是不是这样呀?”“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还有什么意思呀?既然问题查清楚了,你是清白的,你就还是局长,把局长的工作干好,这是你分内的事,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呀!大度一点,再不要纠缠这些事情了,把精力用在工作上,把心思用在如何解决群众的生产生活问题上。好了,你安排一下,我们去一趟灾区吧!” [快抓在线书1.0.2] 听了钟润生的话,徐树军想,钟书记显然不知这其中的隐情,以为也就是一起一般的举报案件。他想把问题说清楚,这时电话铃响了,钟润生接起了电话,徐树军听出是省上的电话,不好意思再待下去,便知趣地退出去,把门轻轻地带上,满肚子委屈地离开了市委大楼。 徐树军想通了。他想,尽管他的一肚子委屈没有向钟润生倾诉,但从钟润生的谈话中,他感觉到,钟润生并不了解这场风波的内幕。很明显,钟润生只是听了有关部门对这件事的汇报,但并不知道冒名签字这件事。徐树军理解,钟润生作为这个市的一把手,他的工作日程是紧张的,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来了解这种事情的细枝末节。因此,他不是有意要袒护某些心术不正的人,而是这些人上下串通、内外勾结,对他隐瞒了事实的真相。童彦说的“市委领导”,也绝不是指钟润生。所谓的“市委领导”,他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所幸的是,钟润生并没有让他退的意思,他还得干,过去怎么干,以后还怎么干。至于冒名签字的事,既然上面不追究,能忍则忍过去算了,找那不自在干啥! 上班以后,他召集了局务会。在议事之前,他简要地通报了对他的调查情况和钟润生对他的态度,末了他说:“向组织反映问题,这是好事。作为一把手,有人反映我的问题,这说明有人关心我、爱护我,给我提个醒,不要做出违法乱纪的事来。通过这次调查,我们应该吸取经验和教训,那就是,我们做决定、干事情,一定要时时处处想到党纪国法,我们做的决定和干的事,一定要经得起告状,经得起检查,这样才不至于犯错误,尤其是犯大错误,甚至于犯罪。它也提醒我、告诫我,今天没有问题,不能保证今后不犯错误。我希望在座的各位,特别是领导班子成员,对我要多监督、多提醒、多敲警钟,做到警钟长鸣,于公于私都是好事。” 徐树军说到这里,停下来,喝了一口水,接着说道:“对反映问题的同志,我的态度,还是那句老话,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我徐某人绝不过问是谁反映了问题,更不会打击报复。”说完,他松了一口气。他觉得应该从这个阴影中走出来,过了年三十,就是大年初一,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想到这里,他提高了嗓门,说:“今天的会议,研究一件事,就是春节慰问的事,特别是慰问地震灾区的事,对节后群众生产生活的安排,也应该拿出一个方案,及早着手安排才好。好,老规矩,大家先发言,要充分表达自己的意见。” 会议就慰问灾区的形式、所需资金额、慰问品的品种和重点对象进行了讨论,达成了一致的意见。最后,徐树军安排任之良和冯晓仁准备慰问品、慰问金和车辆等事宜,说钟书记什么时候说走就什么时候出发,不能有半点差错。不几天,慰问灾区的事很快成行,一大早,慰问的车队集中在市委大院。任之良负责运送慰问品——大米、面粉、猪肉之类,拉了一卡车。随行记者林思凡、华记者早早来到市委大院,抢时间采访有关人员,忙得不亦乐乎。 任之良过去和他俩打了个招呼,林思凡就问任之良:“这下又能见到咱妈了吧?” 任之良白了她一眼,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怎么开玩笑也不看个场合呀,这么多领导,怎么一点都不含蓄含蓄呀!”林思凡抢白道:“都这么大的人了,想说什么说什么呗。虚不虚伪呀你!” 任之良耸耸肩,故作思考的样子,半晌才说:“说的是,女大当嫁,理所当然。这次回来,我一定给你找个婆家,说什么也得把你嫁出去。” “你就这么没良心啊。”林思凡说着,在任之良的胸前捣了一拳,咯咯咯地笑起来。恰在这时,钟润生从她身旁走过,回头瞅一眼林思凡,问道:“两位年轻人,什么事这么开心呀?”在一旁的小黄插嘴道:“书记是不知道,我们任主任给林记者找了个婆家,正商量着怎么往出嫁呢。” 钟润生看着任之良,对林思凡说:“别是小任另有图谋,小林可别上了他的当,叫人家卖了还帮人家数钱。” 任之良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钟书记偏向林记者呢。林记者变着法子欺负我,你却说我要卖了她,可见怜香惜玉之情人皆有之,钟书记也不能免俗。”林思凡赶紧说:“你听听钟书记,就这伶牙俐齿的,连你他都敢批评,还说我变着法子欺负他。” 钟润生还想说什么,徐树军对他说:“你听听这两个,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钟书记你还是不介入为好。” 钟润生就说:“好,年轻人的事,我们不介入。”他环顾四周,“大家都到齐了吧?到齐了我们就出发!”慰问的车队直接开进马莲沟村,和村上的干部接上头以后,按事先拟好的名单,挨门逐户地进行慰问。他们上门的第一家,就是被解放军从废墟中救出、跪着给解放军送鸡蛋的那位孤老婆子。进了她的帐篷,钟润生拉着她的手,问她过年的年货准备了没有,有没有肉吃,帐篷里冷不冷,有没有人给挑水。地震发生以后,来这儿救灾的、慰问的、采访的,一拨儿一拨儿的,老太太见得多了,因此,见到这样的场合,也就处惊不变,自然得很。对钟书记的提问,老太太像背书似的,一一做了回答。在一旁的村主任江永鹏对她说:“这是市委的钟书记,是专门来看望你老人家的。” 钟润生转身扫了一眼大家,说“我们来给你老拜个早年,也没带多少东西,这是一点心意,”他说着从任之良手中接过一个信封袋,那里有两百块钱,递给老人,“年三十包顿饺子吃。”他说着拍拍江永鹏的胳膊,对老人说,“有什么困难你对他说,他会想办法解决的,他解决不了的,他会找乡上、县上甚至市上的。听清了吗,老人家?” 老人使劲儿点点头。说话之间,任之良他们从车上卸下一袋大米、一袋面粉和一块猪肉,一起抬进老人的帐篷,老人眼里挂满了泪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慰问的第二家,男主人五十开外,中等个儿,黑瘦黑瘦的,瘦得皮包骨头,简直有点吓人。他两手筒在袖筒里,蹲在帐篷门前晒太阳。见有人来,他才吃力地站起来,深陷的双眼愣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江永鹏给他介绍了来人,钟润生伸出手要和他握,他也没有接,弯腰给大家鞠个躬,低声说谢谢、谢谢,眼睛里早已挂满了泪花。在一旁的女主人见状,赶忙让大家进帐篷,钟润生上前扶着男主人,一并进了帐篷,搀着他坐到炕上,拉着他的手,一时无语。 江永鹏介绍过,这位男子姓任,是任之良的堂哥,人称老三,患了肝癌,已经到了晚期。病在地震前就查出来了,只是没有钱住医院。病查出来以后,亲朋帮了点,政府救济点,去医院做做化疗,帮的、救济的那点钱花完了,只好蜗居在家,无望地消耗着生命的最后一段时日。任老三生有三个孩子,老大是个女孩,大学毕业后没有找到工作,闲居在家,其他两个辍学务农。一家五口,生活十分拮据。 江永鹏劝道:“有啥委屈你说嘛,领导们都在这儿呢,你哭丧个啥嘛!” 任老三没在意江永鹏说什么,他唤过他的大女儿,对钟书记说:“我已经是棺材瓤子了,不指望啥了,也就不给领导添麻烦了。就这个丫头,好歹大学毕业了,自己没本事,到现在了也没个工作。领导们看我可怜,就帮她找个吃饭的路子,我死也好闭眼睛了。” 钟润生说:“你不要想那么多,好好养病。这姑娘的事,我们尽力而为,好吗?”说着,钟润生叫徐树军往前挪了挪,对他说,“你先在你下属的那些单位给找个活,先解解这燃眉之急,往后慢慢再解决。”徐树军点头答应了。任老三急忙拉过女儿,对她说:“赶快给钟爷爷磕头?”女儿在一旁流眼抹泪的,任老三说着自己就要跪下来。 钟润生赶忙扶住他,安慰道:“快别这样,快别这样,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你这个样子,我们是有责任的。”他说着,心头一酸,差点儿流下泪来。 他扶持着任老三重新坐下,对慰问团的人说:“你们记着这事,回去以后,商量个办法,帮老任度过这个难关。”随行的人都点头称是。任老三千恩万谢,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黑瘦的脸上泛起些微的红晕,深陷的眼睛里闪着希望的光。钟润生他们又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就往下一户走去。临出帐篷时,任之良拿出几张票子,塞到老三的手中。他眼含泪珠,什么话也没说,跟着钟润生出了帐篷。 慰问的十几户人家,都是因病因灾或其他原因导致生活特别困难的贫困户。慰问完后,钟润生心情特别沉重,他吩咐徐树军,要特别关注这些人家,对任老三那样的人,要想办法筹集一点资金,能治疗到什么程度就治疗到什么程度,绝不能看着他等死。徐树军点头答应,表示一定按照书记的批示把贫困户的事情办好。 钟润生边走边听江永鹏的汇报:除了各级政府和社会各界的救济、援助,亲戚朋友和邻近地区的群众也援助了不少,过年看来是没有问题。大量的问题在年后,一开犁,一部分农户不是缺种子,就是缺化肥和农具。在地震中死了牲畜的,还存在动力问题。这些问题,村上想想办法,贷点款,供销部门也可以赊一点化肥、农药什么的,大家互相帮一帮,好赖能种上。关键的问题是重建家园的问题,资金和建材都要靠上边的支持了。这样说着,不觉已到村委会。村委会设在临时搭建的一座帐篷里,是用两顶帐篷拼在一起搭建的,比一般农户的要大点。钟润生一行进了帐篷,一时间帐篷里挤满了人。 听完江永鹏的汇报,钟润生向其他乡村干部和县上的领导及有关部门的同志详细了解了救灾情况及下一步要做的事。这些同志都一一做了汇报。完了,钟润生要他们围绕春耕生产和重建家园的问题表明各自的态度。 大家表态后,钟润生说:“这段时间里,看来市上、县上和乡村都做了大量的工作,从各方面保证了受灾群众的基本生活。这说明,我们的工作是富有成效的。下一步怎么办?上面大家都谈了很好的意见,具体地讲就是,民政部门要做深入细致的调查研究,要摸清底数,看看到底缺多少种子、化肥,灾民建房资金到底有多大缺口,怎么解决,要尽快拿出一个详细的方案来,我们通盘考虑解决。农业、供销部门,要保证灾区生产资料的供应。财政和民政部门要在用好中央、省拨救灾资金、物资的同时,千方百计加大救灾资金的投入。建设部门要帮助乡上搞好村社建设规划,要统一标准,要把抗震的问题考虑进去,保证建起来的房屋既要实用,又要美观,还能抗震。一句话,要让老百姓满意。”接着,钟润生对县上和乡上的干部就几个具体的问题做了明确的指示。最后他说:“我再强调一下灾区群众过年的问题,今天我们带了一点米、一点面,慰问了十几户人家,这是远远不够的。各位也看到了,灾区群众的生活还是十分困难的。我们的各级干部,一定要把群众的生活切实放在心上,最起码,要保证灾区群众过年能吃上肉,过得起年。”他拿眼瞟了大家一眼,加重语气,“我这里把丑话说到前头,谁让老百姓过不好年,我首先让他过不好年。” 钟润生话音一落,帐篷里一片寂静,片刻,爆发出热烈的掌声,钟润生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他从容地对大家说:“看来大家对做好灾区的工作是有信心、有决心的。我相信,只要大家齐心协力,灾区的事情就一定能够办好,灾区群众就一定会在这片废墟上建设好自己的家园。” 慰问活动结束后,钟润生一行又赶往其他受灾的乡镇进行慰问。整个慰问活动结束近程时,任之良带的卡车,因车速慢而渐渐地与慰问团拉开了距离。他在经过马莲沟时,很想去看看母亲,征得司机的同意,就带车进了村。任之良进了母亲的帐篷,见母亲躺在炕上,欣亮坐在她的身旁,用毛巾在奶奶的头上冷敷。她见任之良进来,要挣扎着起身。任之良赶紧扶她躺下,手放到她的额头上摸摸,知道她在发烧,见她嘴唇上都起了亮晶晶的水泡,说话也有气无力的。 看到母亲这样,想想她带个孙子生活的情景,不禁一阵心酸,眼泪涌上眼窝。他带点责备的口气对母亲说:“你病成这样,也不给我捎个信。自己这么介挺着,挺不下去了怎么办呢!”母亲有点吃力地说:“不打紧的,妈老了,万一有个闪失,一闭眼去了。你的路还长着呢,妈总不能老拖累你呀!” [快抓在线书1.0.2] “妈呀,你什么时候拖累过我呀。你若就这么过去了,我对得起谁呀!”任之良说着,眼睛里又闪着泪花,喉咙里也哽咽着。母亲见状,反过来安慰他:“快不要难过,妈哪里那么娇贵,就一个头疼脑热,那里那么容易说过去就过去了呢。这不,妈刚烧热了炕,发发汗,过会子就好了。男娃娃家,动不动就流泪抹眼的,就这点出息呀!”她喘口气,问任之良,“还没吃饭吧,妈给你做去。”说着就要起来。任守良赶忙扶她躺下,说:“妈,你都病成这样了,还这么呈强!快躺下。”任之良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他抹一把眼泪,对母亲说,“妈,欣亮也放学了,你又病着,咱们都回市里去,过完这个年,你万一待不住,我再把你送过来,好吗?” 母亲摇摇头,说:“我哪里也不去。哪里也没有马莲沟呆着舒服。” “这你就有点死心眼了,”任之良责备道,“儿子家里又没有老虎,怎么就请不动你老呢!”母亲见儿子有点生气,便说:“不是妈不愿意去,是走了这里丢不下呀。猪呢,鸡呢,妈又带不走。水缸了,酸菜缸了,妈也带不走。赶这个年过完回来,就全冻烂了。以后还要过日子,把你这侄子得养大不是?”母亲说话有点吃力,她又喘口气,放慢了语速,“你放心地去吧,妈真的不要紧,一辈子就这样过来了,还愁这几天?”任之良说:“不行,就是绑,也得把你绑去,就这样撂下,当儿子的实在是不放心呀。” 进了堂哥的帐篷,和堂哥寒暄了几句,任之良说:“妈妈病了,我想把她接到城里去,老人家又放不下她的猪呀鸡的。还有那些个坛坛罐罐,也念念不忘。我想请老哥、老嫂子帮帮忙。” “你就放心地去吧,”堂哥说,“有什么放不下,给这里说一声就行了,哪来那么多的客套呢!” 老嫂子也说:“有啥照管的,尽管说,当家户族的,谁用不着谁呀。猪呀鸡的抓过来,我们家也养着呢,一块儿养着就成了,反正都是养,也不在乎多几个少几个的。坛坛罐罐,怕冻掉的,也都搬过来,和这里的放一块儿也就行了。”任之良和堂哥回到母亲的帐篷里,和母亲说了这些,堂哥也劝了母亲几句,就忙着把猪呀鸡的一一抓到堂哥家的猪圈鸡棚里,把酸菜缸扛到堂哥家的帐篷里,把坛坛罐罐里的水都倒了,与堂哥一起搀扶着母亲上了卡车的驾驶室,带上侄儿,谢过堂哥,向市里驶去。 .c.-17- 母亲在医院里打了几天吊针,烧退了,人也精神了许多,便嚷着要出院。任之良说再观察几天,看看其他脏器有没有毛病。母亲就说:“哪有那么多的毛病,一个头疼脑热,要在乡里,喝碗姜汤,再发发汗,也就过去了。如今这不,该花的钱花了,不该花的钱也要花,你不觉得冤枉?”“哎哟妈呀,有病你不治,酿成大病,那个时候,就更冤枉了。去年我感冒,心想吃点药,抗几天就会好的,不想越抗越严重,最后这不住了一个月医院,花了好几千块钱呢,你说,哪个冤枉呀!” 母亲笑笑,说:“良子呀,不知道你是进了城金贵了,还是现在这药不管用了。你小的时候,有一次发高烧,烧得迷迷糊糊,尽说胡话,眼睛都睁不开,姜汤都灌不进去了,妈心想这下挺不过来了。我抱着你就放声哭了。不想抱了你一夜,发了一夜的汗,第二天缓过来了。” 任之良笑笑:“又扯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那时候不是小嘛,大概是免疫力强的缘故吧。”母亲说:“什么免疫力不免疫力的。这人呀,到哪山打哪柴,到了你这份上呀,命也就贵了。不像小时候瓷实了。我呢,人是老了,身子骨还硬朗,不要成天在这里叫别人侍候着。年十腊月的,也该帮着丽娟过这三天年呀!” 母亲说的是实情,小时候家里很穷,孩子又多,有个头疼脑热,别说吃药打针,就是喝碗姜汤,也不是很容易能够做得到的。即使是这样,他们弟兄姐妹六个,没有一个是在幼年或童年时代夭折的。倒是到了成年,相继死去了两个。母亲说得对,这人呀,是随环境的改变而改变的。其中抗生素的应用使他们在微生物的袭击面前变得十分脆弱,新的生活方式和行为方式,使躯体的运动退出了生存竞争,这些人类的躯干在缓慢地演变,将来,不知会演变成什么样呢? 任之良拗不过母亲,便办了出院手续,把她接到家中。母亲忙了一辈子,闲不住。她搜行着找出了家里要洗的衣服、床单和被套,让欣星取下窗帘,打了一包袱,要欣星帮忙往楼下抬。欣星不解地问其缘故,她回答说要拿到门房里去洗呀。欣星说:“你咋洗呀,家里不是有洗衣机吗,为啥要拿到门房去洗呀?”“不为啥,只是奶奶不会使那东西。” 欣星掀掉洗衣机上的罩子,对奶奶说:“这是全自动的,把衣服扔进去,摁这开关就行了。” 奶奶摇摇头:“我不惯,还是拿下去洗着放心。”欣星极不情愿地帮奶奶把要洗的东西扛到门房。奶奶和门卫王爷早就说好了,王爷已经烧了一大锅开水,连洗衣服的大洗盆都准备好了。奶奶把要洗的东西抖出来,分门别类了一番,就开始洗了。欣星逗着奶奶说了会儿话,奶奶就催她了,说: “这么大的姑娘了,也该帮着你妈做点活。快去,和欣亮两个把窗玻璃给擦了!” 欣星一听就笑开了:“哎哟,老奶奶,你都笑死人了,现在谁家还自个儿擦玻璃呀。给家政服务公司打个电话叫两个人,不一会儿就擦完了,方便得很。”“谁吃饱了撑的,来给你擦玻璃呀!” 欣星笑得更厉害了:“我说老奶奶,你是外星人呀,怎么啥也不知道呢。人家擦玻璃人家挣钱,那是人家的职业,你以为白给你擦呀!” “哦,那得多少钱呀?”“五六十块。” “五六十块?哎哟,那得卖两百个鸡蛋才够呀!”奶奶叹息了一会儿,对欣星说,“你不擦,你也别叫人,奶奶洗完了奶奶擦去。” 欣星爬到奶奶的背上,对着奶奶的耳朵,轻声地说:“奶奶,跟你说话真费劲,我不跟你说了。”奶奶反手在孙女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说:“这死丫头,来还没几天呢,就嫌奶奶了。好,明儿个就叫你爸送我走。” 欣星一机灵从奶奶的背上溜下来,咯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她笑着说:“奶奶不能走,你还要给我们擦玻璃呢!”说完便跑上了楼。 洗完衣服,眼看太阳就要落了,估摸着儿子、儿媳妇快要下班了,母亲上了楼,她见欣星在卧室里看书,欣亮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她便咕哝了几句,欣亮白了她一眼,嫌她唠叨。欣星则笑嘻嘻地说:“奶奶真逗,人闲不住,嘴也闲不住,” 奶奶走进卧室,在欣星的头上拍了一下,说:“这么大的丫头了,就知道看书看书的,看以后谁愿娶你。” “你正好说反了,”欣星说,“敬爱的奶奶呀,不看书,才没人娶我呢。”“一个丫头家,口无遮拦的,也不害臊。”奶奶在欣星的额头上戳了一下,“吃啥,说,奶奶给你做去!” 欣星说随便,奶奶就去和面擀面条。擀好了面,洗好了菜,奶奶要烧火做饭了,就是满屋子找不着炉子。她就对着欣星的卧室喊:“欣星呀,你们的炉子在哪呀?” “就在厨房的炉台上呀。”“我怎么就看不见呀。你过来帮我找找!” 奶奶左瞧瞧右瞧瞧,横竖看不出个炉子来,便问欣星:“这就是炉子呀?” “嗯,就是呀!” “怎么不见火呀?”欣星哧地一声笑了,她摁了一下开关,电磁炉嗡嗡嗡地响起来,欣星望着奶奶说:“嗯,开了,用吧!” “这就开了?” “开了。”“咋烧水呀?” “把锅搁这上面就行了呗。” “把锅搁这个上面就能烧水?”“嗯。” “你哄奶奶呀?丫头,奶奶活了一辈子,还从来没见过不着火的炉子。” “你现在不是见了嘛。”欣星说。“别贫嘴了,快给奶奶找炉子。” “炉子就在你的手底下,你还要我给你找什么炉子呀?” “快,这丫头,别再拿奶奶寻开心了。”“你不信就算了,我给你说你也不懂。还是等我妈回来做好了。”欣星说着关上电磁炉,又回到她的卧室去看书了。 奶奶歪着头想想,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炉子没有火,哪还算炉子么? 看着这没有火的炉子,奶奶心想,我还是拿下去在王爷那儿做去。于是她收拾起面条呀,菜呀什么的,端上锅下了楼,去门房里下面条了。任之良、李丽娟回家后,看母亲端个锅从下面上了楼,感到新鲜。吃饭时,欣星在饭桌上绘声绘色地讲奶奶如何不用洗衣机,到门房去洗东西,如何不用电磁炉到王爷的炉子上下面条的事。李丽娟笑得前仰后合。 任之良笑笑,撩起眼皮瞅瞅母亲,见母亲苍老的脸上布满岁月的印痕,不觉心里一酸,他埋怨道:“把你接下来,就是让你歇几天,好好养养身子。你说你,洗什么东西嘛。洗衣机是自动的,我们边看电视边干的个活,举手之劳,你费那么大个劲干什么呀!” “这不是省几个电费嘛。再说我闲下来也难受。”“你不会带着欣亮逛街去?欣星,打明儿起,带着奶奶逛去,公园啊、广场啊、商场啊,都转一转、看一看,让奶奶开开眼,看看城里的老人是怎么生活的。” 饭后,母亲又收拾着洗锅碗,任之良挡都挡不住。收拾完毕,大家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母亲搭讪道:“都快年三十了,蒸的没有蒸,烧的没有烧,丽娟呀,你几时才做这些呢?” 李丽娟正被电视剧的一个情节惹得哈哈大笑,对母亲的问话敷衍了几句,又专心地看她的电视剧了。任之良对她说:“妈,你还是老习惯,如今,这蒸的烧的都不做了,做了也吃不掉,你就少操这份闲心好了。”母亲说:“这哪像个过年的样子,这也不做,那也不做,就知道成天抱个电视机看。”她说着悻悻地走到卧室里去。 欣星就问任之良:“爸爸,你小时候的年到底是怎么过的呀?奶奶怎么说我们不像要过年的样子呀?” 任之良就说:“那时候穷,一年就盼着过年呢,因为过年能吃上几天白面馍馍,年景好时,说不上还能穿件新衣服呢。”说到这里,任之良回忆起了自己小时候的往事。他缓缓地对欣星说:“那时候,一到年腊月,你奶奶就忙乎开了,磨面呀,生豆芽呀,下粉条呀,一样一样都得做。奶奶说的蒸的烧的,还有炸的,都是一些面食,花样繁多,可讲究了。过年还早呢,过年的气氛已经很浓了,你奶奶看着我们什么都没做,就说我们不像过年的样。这下明白了吧!” 欣星听了,觉得好奇,就到卧室去,缠着让奶奶讲过年的事。奶奶就说:“你又来哄奶奶,奶奶成了你取笑的了。”奶奶佯装生气地说。 “真的奶奶。咱老家都咋过年呀?你就说说嘛!”“你真的听呀?” “嗯,真的。” “咋过的?”奶奶说,“你爷爷活着的时候,一到这腊月里,就张罗着过年了。腊月初八这一天,是腊八节,家家户户吃腊八粥。这粥是黄米做的稠饭,稠饭一熟,你爷爷端一碗,笑呵呵地祭奠各路神仙。”“怎么祭奠呀?” “往家什上摔呗。面柜上、桌子上、灶台上、粮食仓子上、牲口圈棚上,到处都奠上点,来年就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了。” 欣星偏着头想想,说:“弄得到处是粥,那多不卫生呀!”“有啥不卫生的?家里总养着鸡呀羊的,一会儿就让鸡给吃了。” “怪不得我爸爱吃稠饭,原来是打小吃惯了的。”欣星说,“那过了腊八节呢?” “你爷爷带着你爸爸、叔叔一起扫房、糊窗子——把屋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搬出来,炕上铺的毡呀席子呀,都要拆下来,搬到院子里,然后拿把大扫帚,从屋顶扫到地,角角落落,扫个干干净净。”“怎么不叫擦窗子叫糊窗子呀?” “傻丫头,你以为那时的窗子也是玻璃的呀。那时的窗子呀,是用木头条子做成的花格子,在花格子上糊一层纸,就算是窗户了。糊起来很麻烦,把已经烂了的旧纸刮掉,糊上一层新纸,一年糊一次,你说稀罕不稀罕呀?” “真还够稀罕的。”“腊月二十一过,”奶奶说,“有猪的杀猪,有羊的宰羊。女人家早就洗洗涮涮的,这个时候也就洗得差不多了,该做馍馍了,蒸的蒸,烧的烧,炸的炸,一天忙到晚,屁股不落炕的,哪像你妈呀,这时候了,还有功夫看电视?这个时候,生产队的找补也下来了,我们家娃娃多,一直是缺粮户,领不上余粮钱,你爷爷就向队长借几个钱……” “等等奶奶,什么找补呀,缺粮户呀,余粮钱呀,我怎么听不懂呀!你说的这是哪辈子的事呀!”欣星打断奶奶的话,问道。 奶奶顿一顿,接着说道:“俗话说,到了腊月二十三,过年还有整七天。到了腊月二十三这一天,一大早你爷爷就忙乎开了。你爷爷糊上纸马,再给马糊上个褡裢,搭在马身上,一边装上草,一边装上料,供到堂屋的供桌上。完了再糊个神柱子,写上字。你爷爷写字,写得可认真了,歪着头,一边写,一边念叨,那样子,至今还记得一清二楚。吃晚饭之前,我烙上十个灶干粮,你爷爷献到神柱子前,上三株香,磕三个头,你爸爸放一挂炮,就算把灶老爷打发上天了。” “接下来的几天,你爷爷天天晚上写对子,你来我往的,可热闹了。每家都拿了红纸绿纸过来,你爸爸裁好纸,折好格子,你爷爷再写。一直写到腊月三十日,才把全队的对子写完。三十日这天,你爷爷起得早,赶太阳出来就把院子扫了,把牲口圈也打扫得干干净净。等你爸爸起来,爷父俩贴对子门神。奶奶和你姑姑们做长面。一路忙到后晌,给羊呀,鸡呀,猪呀装仓。长面下下来,头一锅是敬先人的,你爷爷领着你爸爸姑姑们到野地里,给先人们烧钱刮纸,烧完纸,在堂屋里、书房里献上供仰,上炷香,磕三响头,放一挂鞭炮。那时候,你爸爸他们,别提有多高兴了。”说着说着,奶奶的眼睛里噙满了泪花。欣星用手擦掉奶奶的泪花,自己心里也酸酸的。 奶奶叹口气,对欣星说:“不说这些了,明天啊,奶奶给你蒸灶山,蒸牛鼻子,蒸羊角儿,高高兴兴过年,好不好呀?”欣星自然高兴,等着奶奶给她蒸这些面食呢。 第二天一早,奶奶揉了一大盆发面,放暖气那儿让它发酵。然后,祖孙三人在欣星的率领下,去逛街。 他们先到中心广场,这里人潮如涌,男女老少在这里晨练,打拳舞剑的,使枪弄棒的,遛鸟逗狗的,打球跳舞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欣星带奶奶和弟弟到广场一角老年秧歌队那儿,五六十号老年人,男男女女,穿红挂绿,舞动手里的扇子,随着音乐的节奏,扭动身腰,跳得正欢。她们看了一会儿,欣星对奶奶说:“奶奶,这些老头老太太,岁数和你差不多,你看人家多快乐呀。这次你就不走了,住一段时间,给你报个名,你也跟上跳跳,保你返老还童。” “我怎么看着像老妖精似的。你说这么大年纪了,穿得大红大绿的,还屁颠屁颠地扭,也不害怕人家笑话。”奶奶笑着说道。 “这你就没文化了不是。在这,不要说穿得大红大绿的,就是光着颠,也没人笑话的。”欣星说完,呵呵呵呵地笑着跑开了。奶奶跑着追了几步,举着巴掌要打。“这死丫头,也不害臊。” 在这儿逗留了一会儿,欣星带着他们到健身设施这块儿。这里有各种各样的健身器材,欣亮混在人群中,在健身器上上蹿下跳,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了。欣亮要奶奶在健身器上耍耍,奶奶就是不肯。 他们溜达到湖边,湖水已经结冰,冰面上活跃着滑冰的人们,欣亮是在冰面上耍惯了的,见这儿比马莲沟的涝池要大得多,迫不及待地就要上去。欣星挡住他,说姐姐给你租滑冰鞋去。说着,她跑到租鞋处,租了三双滑冰鞋跑回来,给欣亮和奶奶各一双,自己一双,弯腰穿滑冰鞋,边穿边给他俩示范,欣亮也就边学边穿。欣星穿好滑冰鞋,见欣亮的没有穿好,就帮着他穿好,又去帮奶奶穿,奶奶说什么也不穿。欣星蹲下来,抱着奶奶的腿,非给她穿不可。奶奶弯腰把她推开,执意不穿。欣星说句“真是老古董”,就牵着欣亮走上冰面。在家乡,进入冬天,涝池就结冰了,一直到来年春天才慢慢地融化。涝池离他家不远,欣亮一个冬天都在冰面上。他们叫打滑操。他和小朋友一起,上了冰面,随手捡一块冰块,狠劲地摔打在冰面上,打成冰渣子,跑几步,在冰渣子上滑过去,滑得老远老远。在那儿,他顺滑、倒滑、侧滑、站着滑、蹲着滑,随心所欲,无所不能。而穿了这滑冰鞋,两脚反倒不听使唤,一上冰面就跌了几跤,欣星教了他一会儿,长进不大,他就不耐烦了,脱了滑冰鞋,就像在家乡的涝池上,尽情地滑起来。 奶奶看着孙子、孙女玩得很开心,便信步走到湖心亭里坐下来,东张西望,放眼望去,其情其景,目不暇接。 欣星滑到这里,滋溜停下来,对奶奶说:“可好玩了,奶奶,你不下来,你会后悔的。”“有啥后悔的,不就打滑操吗?奶奶打小儿看到老的,你以为奶奶稀罕呀!” “你不稀罕拉倒。”欣星说着,脱了滑冰鞋,上了亭子,和奶奶坐在一块儿,逗奶奶玩呢。奶奶问:“你们城里人家,拧开水管子,水就淌到锅里了,修这么大个涝池干啥呀?” 欣星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末了说:“奶奶呀,你笑得我都快抽过去了,这哪里是什么涝池呀,这是人工湖,是供市民休闲娱乐的,夏天划船、钓鱼,冬天滑冰,跟水管子沾不上边。”“哦,”奶奶若有所思,她对欣星说,“这城里人呀,真不知道水有多贵。在我们那儿,有时候水一紧张,涝池里没水了,得到镇上去拉水,好几里地,拉水的人多了,一天也难保拉上一趟水。冬天涝池里的冰都打净了,得进山去打,打一回冰,也就吃上三五天。你不想,在我们那呀,吃这个水呀,难着呢。要是修这么大的个涝池,那该多好呀。” “那容易,”欣星开玩笑,她把头靠在奶奶的肩上,抚摸着奶奶粗糙的手,“等我大学毕业了,挣上好多好多钱,到咱村里去,每家每户都安上自来水,就像城里人一样,水龙头一开,水就到锅里,奶奶你就用不着拉水、打冰了。” “难为我的孙女儿这么孝顺,”奶奶抚摸着欣星的头说,“只怕到那时,奶奶早就不在人世了。”“不会的奶奶,你好好活着,活它一百岁。” “那不成老妖精了,猪嫌狗不爱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祖孙俩东拉西扯,说了一会儿闲话,奶奶惦记着她的面该发酵了,估计欣亮也玩够了,就说还是回去吧。欣星还了滑冰鞋,祖孙仨回到家中,奶奶就忙着去蒸她的供仰了。年三十日,欣星、欣亮,一大早就被奶奶撵起来,催他俩去贴对联、门神。欣星有点不愿意,说这又不像乡里。在乡里,有那么多的门要贴,自然起的早才能贴完。这里就一个门,用不了兴师动众的,一大早就贴对联的。奶奶不饶,说过年就是这样,不然就不像过年了。 欣星、欣亮没用多少时间就把对联贴上了。奶奶把各个房间,包括阳台、厨房和卫生间,都扫了一遍,又拖了一遍,收拾得一尘不染。午饭以后,奶奶擀长面、做梢子,忙得不亦乐乎。忙完了这些,她叫上欣星、欣亮去门房端供仰。 [快抓在线书1.0.2] 欣星看着这些,十分好奇,向奶奶问这问那,奶奶向她做了一番解释:最大的那块,叫灶山,差不多有自行车轮子那么大。做起来挺费事的:把发好的面兑上面粉,一遍一遍地揉,揉好了,揪成一小疙瘩一小疙瘩,再搓成小小的济子,做成各式各样的“零件”,依这些“零件”的形状和寓意,逐个粘在一起,再用各色颜料依次染出来,然后用沙枣、大枣、花生点缀其间,用大锅蒸熟,颇具观赏价值。在供桌上,灶山居中,靠墙立着献上。 灶山前面是牛鼻子,做法较灶山简单,把揉好的发面团成一团,稍加修饰,将沙枣之物点缀其上,状如牛头,大小如大南瓜,五个一组供奉,有点儿讲究的。牛鼻子两旁各献羊角儿(面食,状似羊头)、灶卷各五个。 献上供仰,奶奶在牛鼻子前正中置一小碗小米,以备上香之用。摆完了这些,奶奶对欣星说:等你爸爸回来,上过香,烧过纸,放过炮,就可以吃长面了。李丽娟下班回到家中,看见电视机被请到了窗户下面,原来那地儿被餐桌占了,上面摆的那些,她小时候见过,摆在这里,感觉挺新鲜的。她走过来欣赏了一番,觉得还是看电视连续剧好,就吆喝着要往过搬电视柜。奶奶就说了:“这就是你不对了,在乡里,有堂屋,有供桌,供仰献在堂屋里,献在供桌上,烧香磕头的,一直要献到正月二十的。书房里的供仰也至少要献到初五的。城里没有堂屋,没有供桌,就只能献到这儿了,怎么说搬就搬呀!” 李丽娟说:“电视机放那儿,怎么看呀!要是在平时,凑合一下也就过去了,今晚我们都要看春节晚会呢,不能凑合的。再说,把餐桌放那儿,拿什么吃饭呀!” 奶奶说:“看晚会要紧还是敬神要紧呀?”李丽娟再没说什么,去厨房里炒菜。奶奶下了一碗长面,备下烧纸和供品,只等任之良回来上香、烧纸,大家就可以吃长面了。 .c.-18- 任之良打印出春节期间的值班名单,就算做完了春节前的最后一件工作。他留心听了一下办公楼内的动静,整座楼静悄悄的,一点声响都没有。这不出他的所料,全局的人都回家过年三十了。他知道,这已经成了不成文的规矩,进入农历腊月,随着一天天逼近年关,职工的劳动纪律也一天天松懈了。临近年关,即使上班,也就点个卯、应个景,陆陆续续出去置办年货,准备过年了。一到农历年三十,上班的就没有几个人了,这不,还不到四点钟,已经人去楼空了。 楼内出奇的安静,任之良难得有这样的闲暇,平日里忙忙碌碌的,已经成习惯了,眼下突然没有了人,没有了事做,甚至连一个电话也没有了,心里反倒觉得没着没落的,不知该做点什么。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办公楼正对着大街,大街上车少人稀,失去了往日的喧嚣。人行道上,已经有人在烧纸,他心底里就厌恶这种恶习,每到清明、寒食、农历十月初一和除夕这些节日,主街道的人行道上、居民区的公共区域,到处是烧过纸的痕迹,一堆挨着一堆的纸灰,被浇奠到上面的罐头、馒头和面条压着,连行人都难以插脚。第二天,清洁工费上九牛二虎之力,清除掉这些纸灰和残羹剩饭,但清除不了那斑斑黑迹和弥漫在空气中的浊气,整座城市被这一恶习糟蹋得一塌糊涂。任之良看着那些三三两两烧纸的人,心想,这种恶习显然是祖先崇拜的遗风,被眼下这样的城市居民顽固地保留着,恪守不渝。慢慢地,他把目光移向远方,那儿有十几根烟囱正在喷云吐雾,附近的那块天空被烟雾笼罩。那些烟囱下面是几个工厂,可以想见,工厂里成千上万的工人正在辛勤地劳作,不知有多少人在机器的轰鸣声中度过了多少个这样的除夕?烟囱后面是横亘在这座城市的天龙山,在此山沟的地下深处,成百上千的矿工正在挖矿,往地面上运矿。正是他们,用他们的体力和心智,炸开坚硬的岩石,运上地面,填进机器,提炼出各种各样的有色金属,换成金钱,支撑着这座城市的运转和居民的生活。 任之良感慨了一会儿,觉得有点无聊。他重又坐回到椅子里。头靠着柔软的靠背,两手抚着光滑细腻的扶手,转动身子,左右摆动了几下,又前后晃了晃,感觉的确不错。 刺耳的电话铃打断了任之良的臆想。他按下免提键,习惯性地说声:“请讲。”“还在坚守岗位呢,”电话那头说,“你那楼里估计也就你一个人在犯傻呢,是不是这样呀?” “哦,是林大记者,大年三十的,还在外面跑呀。哎,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一个人在这里?” “我能掐会算呀。”“你尽胡扯。说,有什么好事!” “哪里那么多的好事呀,我也刚从外面采访回来,路过你们局,从你的窗户看进去,隐约看见里面有人,我猜想,这时候了,除了像你这样的傻瓜,还有谁守在单位上呀。于是就给你打电话了,果然你还在办公室。” “我这工作就这样呀,从正月初一忙到大年三十,还落不下好。”“我不想听你这些。”电话那头说,“哎,说实话,想不想我呀?” “想呀。” “真的?真的想我,怎么也不来个电话,问问我怎么过这个年呀。”“现在问也不迟呀。请问你怎么过这个年呀?” “行了吧你,别假惺惺的了。哎,想不想出去开开心呀,我都快闷死了,想出去走走。” “想到哪里呀,我陪你去。”“真的?那好,晚上十点的火车,九点钟到火车站,不见不散。” “噢,你是要到外地去‘走走’呀!” “你以为到哪里去走走呀?”“我以为你要在哪个餐馆里过除夕哩。” “吓着你了,是吧?我知道你是跟我开玩笑呢,哪能真的陪我出去!” “可惜我没你那么自由呀,不然我真还就陪你去了。”“拉倒吧你,就是有那个心,哪有那个胆呀!” “真的是十点的车?我送送你吧!” 说完,那头挂上了电话,这头响起嘟嘟的声音,任之良怅然若失,拿着话筒半天放不下手。他就这样怔怔地愣了一会儿,回过神来,长长地叹了口气。心想这丫头不知要到哪里疯去了,何时才能回来呀。这样叹息着,不禁想起今天是除夕,应该早点回家,和家人团聚才对。他看看墙上的挂钟,差几分六点,心想可以回家了。 任之良回到家中,全家都在等他。 “今天不比往常,你不能早来一会儿吗?你看看现在几点了,”李丽娟有点不高兴,她边说边往茶几上端菜。“来了就好,”母亲说,“赶快上香、烧纸,烧完了吃饭,娃娃们都快饿坏了。”她说着将烧纸、祭品端到任之良面前。任之良说:“妈,这里有规定的,大街上不许烧纸的。” “谁家的规矩都不行,烧钱挂纸敬先人,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没有不敬的道理。快去吧,先人们早就等不急了。” “真的不行,妈。”“算了,再不要使你那驴脾气了,”李丽娟说,“别闹得谁也不高兴。” 母亲见状,也就不再坚持了。她自己端上祭品盘子,叫上欣亮出去了。 任之良脱了外套,坐在沙发上,一眼便看见了对面餐桌上的供仰,感到既陌生又熟悉,既欣慰又不可思议。这是母亲心中的圣物,在那贫穷的日子里,平日里如何省吃俭用,过年也要蒸上这些供仰,恭恭敬敬地献到堂屋里的供桌上,从年三十开始,每天早晚都要上香磕头,这样,一直持续到正月二十日以后才收起来。任之良理解母亲的行为,这是祭祀活动的延续,是图腾崇拜的遗风,是从人类早期就有的一种文化活动,它现在是母亲生命的一部分,没有了它,不知母亲还是不是母亲。他看着那精美的造型、图案,形象逼真的“牛”、“羊”,使人很容易联想到考古发掘出来的祭祀文物和保留在岩洞中的原始壁画,看着这些东西,就如同看到了数万年以前远古人类的生活习俗,由此可见,我们的思维模式和行为方式离饮毛茹血的时代并非有多远? “发什么愣呀,还不上个香吃饭呀!”李丽娟没好气地说。 任之良想着林思凡,在这除夕之夜,外出漂泊,觉得不是滋味,他瞟一眼李丽娟,不觉有点汗颜,一种负罪感油然而生。他向李丽娟投去神秘地一笑,算是表达对她的歉意。他站起身走到餐桌前,点上三炷香,双手抱在前面,深深地作了三个揖,把香插在供仰前的米碗里,回到沙发上。这时,母亲和欣亮也回来了,一家人围坐在茶几旁,开始吃年夜饭。 大年初一,骆垣起了个大早。外面劈劈啪啪的鞭炮声响个不停,骆垣心中一阵烦躁,坐卧不宁。他在客厅里来回踱了几圈,进了大头的卧室。 大头还在睡觉,他气不打一处来,揭开被子,摇着大头的大脑袋叫起来:“哎,这狗日的,还不起来。哪来这么多穷瞌睡,回来以后你天天睡,把脑袋都快睡扁了,还睡?”寒假里,大头一直蜗居在家,不是看电视就是上网打游戏。骆垣看着就烦。 这孩子生下来就由他的姥姥代养。骆垣是天生的风流公子,官瘾又大,整日里不是围着几个常委转,就是围着裙子转,那还顾得上儿子不儿子的。 王一丹忙着结交权贵,为丈夫的前程操碎了心,更没功夫养育儿女。大头在姥姥家里长大,对其父母的感情自然也就冷淡得多。骆垣父子感情冷淡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大头生下来不久,社会上就有人议论,说大头一点也不像骆垣,是不是他的儿子很难说的,应该做个亲子鉴定才对。实际上,王一丹的所作所为,骆垣是清楚的,只不过睁只眼闭只眼罢了。不做亲子鉴定,他也心知肚明,只是碍于王一丹在骆垣政治生命中的显赫位置,骆垣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如此,大头的出生就给他的心灵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随着大头一天天长大,其相貌与行为举止,与骆垣的差距也越来越大。大头回来,天天绕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是怎么看怎么别扭。 过了腊月二十日,骆垣的头等大事就是“拜早年”。上班时间,他一个一个打电话,无一例外“拜个早年”,再东拉西扯一阵子,嘘寒问暖,极尽关爱之情,最后婉转地探听一下此人的行踪,回家后备一份礼物,在夜幕降临之后,便潜入选定的对象家里“拜早年”。几天下来,该拜的都拜了,该说的话都说了。按以往的情形,就算已经播下了种子,只等来年的收获了。可今年不同于往年,有个冒名鉴字的事,像磨盘一样压在他的心头,在拜早年的过程中,拜年的对象也都或明或暗、或隐或显地提到了这个问题,有形无形之中,给他的拜年打了折扣,给他期盼的收获埋下了伏笔。 大头遭遇了骆垣的恶言恶语,心中不快,他揉揉眼,瞟一眼骆垣,嘴里咕嘟了句什么,翻个身又睡过去了。骆垣又骂了几名“狗日的”,无可奈何地回到客厅里,坐在沙发上,顺手打开了电视机。电视里一片节日气氛,他翻遍了每一个频道,不是各地群众过节的新闻报道,就是形形色色的春节联欢晚会。他看着就心烦。 好不容易熬到王一丹起床、梳洗,一起吃过早饭。按照往年的习惯,各路神仙在年前已经拜过了,过节这几天该拜小鬼了。大年初一,按惯例拜的是王一丹的双亲。可今年不同,在年前,忘了拜一位关键人物,可不能再错过今天了。饭后,王一丹张罗着要去父母家。骆垣就说了:“自家人,哪天去都是个去。今天说什么都得给徐局长拜个年去。” “不是说好了今天去我家嘛,爸妈他们都准备好了,你怎么又变卦了?” “这不是才把徐局长给记起来嘛。我给你说,今天说啥也得先到徐局长那儿去。”骆垣态度非常坚决,不容王一丹有丝毫讨价还价的空间。王一丹思谋了一下,说:“那好,我和儿子先去我家,你过去应酬一下,直接到我妈那儿。” “行,”骆垣说,“恐怕还得带点钱吧!” “嗯?”王一丹一愣,睁大眼看着骆垣,“你太过分了吧。一年弄不了几个钱,全拜了年了,这日子还过不过了。再说,这么几年了,你也从来没有给局长拜过年,今年是哪根神经出了毛病了,非要给局长拜年不可!”“这不是有个坎横在那老家伙那儿嘛,你说哪根神经出毛病了呀!” 王一丹磨蹭了半天,才开口问:“带多少?” “在卧室的抽屉里,你自己去拿吧。一年进不了几个钱,出手倒大方得很。”王一丹说着从包里掏出抽屉的钥匙,没好气地甩在茶几上。骆垣笑嘻嘻地拿上钥匙,讨好似的说:“我不也是为了这个家么,要是当了一把手,这样的开支不是就不用咱自己掏了嘛!” “滚吧,”王一丹又气又好笑,“你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呀!” “快了,快了。”骆垣说着走进卧室,打开抽屉,取出钱,揣在身上,向徐树军家走去。徐树军开门见是骆垣,有点意外。骆垣却笑容满面,双手抱拳,很是自然地说:“徐局长过年好。” 徐树军有点不自然地笑笑,回敬道:“还是你过年好。” 他们落座后,徐树军给骆垣让了支烟,给点上,便招呼妻子泡茶。妻子知道是骆垣,有点不快,磨磨蹭蹭地从厨房里出来,骆垣见了她也不起来,冲她笑笑,问声好,算是拜过年了。她勉强笑笑,爱理不理地说了句还是你过年好,冲杯茶放在他面前,便又进厨房忙她的事去了。一个是局长,一个是副局长,平日里,两人除了工作上的事就没有多少话要说,大过年的,又不便说工作上的事,互相问问打算怎么过年之类的闲话,就都有点尴尬。骆垣原来想,徐树军的两个孙子应在这里,寒暄两句,把压岁钱给了,此行的目的也就达到了。不想家里只有他们老两口,使他着实作难。 他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一阵,都觉得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骆垣找个借口,说:“娃娃们都没有过来?” “都到他们姥姥家去了。现在这种时候,先得去孝敬丈母娘啊,那能挨上我们这些养儿子的。”“就是,就是。”骆垣想起王一丹在她娘家等他,就要想办法脱身,于是从容地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袋,放到茶几上,对徐树军说:“共事这么多年,头一次给你拜年,这个放这里,算是我给两个孙子压个岁,你千万不要见外。” 徐树军这时完全领会了骆垣的意思,赶忙拿起那个袋子往骆垣的手里塞,骆垣一边推一边说:“这不,见外了不是?孙子生下来这么大了,我也很少见面,难得来一趟,恰巧又不在家,你再推,我们当爷爷的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徐树军说:“你的心意我领了,我替孙子谢谢你,这东西我们确实不能收。再说这礼也太重了,他们受之有愧。”说着,两人将那个信封袋子推来推去的,谁也不让谁。僵持了一会儿,骆垣卖个关子,得以脱身,打开门落荒而逃。 徐树军追出门去,骆垣已经走远,这事又不能在楼道里嚷嚷,只好回到屋里唉声叹气。妻子见他这样,便说:“你不会等上班了还给他,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看把你愁的。” 徐树军说:“你不知道,这人难缠着呢,想出来的事,达不到目的是不罢休的。”“那里像你,一条道走到黑。我说老头子,娃娃们都不在,你也该出去走走,该敬的佛一定得敬,该烧的香一定得烧。也不说咱们非图个什么事儿,遇上难缠的事情,总得有人给你说句公道话呀。” 徐树军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冲着妻子气咻咻地说:“你就安稳叫我过个年吧,这把年纪了,你叫我去敬的哪门子佛,烧的哪门子香,亏你说得出口。” 妻子嘟囔了几句,进厨房忙她的事去了。徐树军闷闷不乐,心想,忙忙碌碌一辈子,你叫人下,我可以下嘛,乐于叫谁干,叫谁干好了,何必非要弄个事,找个借口,折腾一阵子,搅得人心烦。他点燃一支烟,狠劲吸了一口,长叹一声,打开电视机,躺倒在沙发上看电视。几天来,任之良陪妻子在她娘家及其亲戚家转悠,每天的生活,无非是吃肉喝酒打麻将,实在无聊透了。上班的前一天,他哪里都没有去,在家简单地吃了一点,便上街去走走。 大街上人来车往,人们大都三五一群,手里提着礼品盒,是去走亲访友的,他这几天也是这么过来的。这些天,出租车司机特别高兴,人们出门,不管多近的路,都要打的,并且出手大方,司机们也不顾政府的定价,从腊月三十起就擅自涨价,任你怎么检查、怎么制止,都没有用。乘客心里不服,但大都忍气吞声,要多少给多少,大过年的,你跟谁吵,你跟谁争?更主要的是,你有脸跟谁吵,你有脸跟谁争?这就是所谓的面子,今天的人们最看重的东西之一。任之良想,在生物界,除人类之外,还没有发现哪种动物存在面子问题。说明它是人类的创造物而非人类的本性。当然,讲面子是有条件的,人类中总有那么一些个体,为了达到个人的目的,是不择手段的,这些人连脸都不要了,还顾及什么面子? 任之良不用乘车,也就没有面子这种问题,但另一个问题又接踵而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不少是他的熟人,见了面,他得握手,得问声过年好,遇到带孩子的,还得给压岁钱,够烦人的。他路过电视台,自然想起了林思凡,不知道这疯丫头现在在哪疯呢。他到附近的公用电话亭,给她拨了个电话,话筒里传来“你所拨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他知道,手机是她的宠物,一般情况下,她是不关机的,况且临走时他对她说过,要她保持通讯畅通,经常和家里联系,免得叫人挂念。他想,如果没有关机,那就是到了盲区,盲区就是手机信号覆盖不到的地方,最有可能的就是边远地区或山区。难道她到了天涯海角?想到这里,他暗自笑了,要知道,如今的天涯海角可是手机信号最强的地方,也是这块土地上人气最旺的地方。那么,她到底上哪里疯去了呢? 他悻悻然挂了电话,心里惦记着林思凡却又想起了梅雨婷,又拿起电话,拨通了梅雨婷,两人互相拜了年,那头说:“你在哪里呀?” “在大街上溜达呢,你在哪里呢?”“在家里呢,我还能到哪里去呢!” “大街上好不热闹,把自己关到屋子里有什么意思呀,快出来转转吧,外面阳光明媚,感觉好极了。” “真的吗?我不相信你就那么消闲,官场上混的人,没有几个会消停在家过年的。一年不就过一次年吗,借拜年之名,行行贿之实,这不就是机会吗,啊!”“你也太不人道了吧,你知道我不擅长此道,还在这里埋汰我,大过年的,就不能说些知冷知热的话?” “那好啊,我请你到我这里来,你能来吗?” “我们一起观鱼好吗,我正在观鱼呢,可有趣了。” “非常乐意,好,一会儿见。” 任之良进门后,两人相视一笑,也没有什么话说,要说的话刚才在电话中说得差不多了。梅雨婷把靠写字台那儿的一把椅子挪了挪,让任之良坐下,指点着她的鱼箱,一幅天真烂漫的样子。任之良所在的位置,斜对着鱼箱,是观赏的最佳位置。一米多长的箱内,底部铺着一层白色的沙砾,错落有致地栽种着迷人的水生植物,阳光透过窗户斜照进箱内,清澈的水在蓝天白云背景图案的映衬下,是那样的赏心悦目。水生植物间,几对鱼儿在嬉戏,非常有趣。 梅雨婷坐在他的旁边,对他说:“这对红色的叫血鹦鹉,你看它是不是名副其实,像个鹦鹉呀?” 任之良仔细一看,果然像只鸟,不似其他鱼类,头和躯干直接连在一起。它的头与躯干之间有明显的过渡部分,他想,这个鱼种如果再度进化,是否就能长出像哺乳动物那样的脖子来呢?再看它的背鳍、尾鳍,与鱼尾谐调搭配,恰如展翅飞翔的鸟类。任之良想,如果它真的变成一只鹦鹉,可能尚需几亿年漫长的进化过程吧?“你看它受伤了,是被‘黑剑’给咬的。” “这东西能把它咬成这样?”任之良观察了一下“黑剑”,它宽阔的嘴巴一张一合,并不见一颗牙齿。 “这鱼界域观念太强,起初,它占据这边,”梅雨婷指着左边的一块地方,“不让其他鱼靠近,要靠近这儿,它就冲上去把它赶走。它见其他鱼都怕它,就走出它的界域,满箱内追击它的同类,把它们咬得遍体鳞伤,把全部鱼箱据为己有。后来我又买来一条血鹦鹉,刚投到箱里时,一阵乱咬,包括这条血鹦鹉在内,同类同种之间也互相攻击。慢慢地,两条血鹦鹉看清了形势,分清了敌我,联合起来,共同对付‘黑剑’,把它逼到了原来的界域,形成了现在这种互不侵犯、和平相处的局面。”“噢,这叫以武制武,以战争的手段达到和平的目的,我们人类不也经常使用这样的策略吗?可见你的这些宝贝是多么聪明呀!”任之良戏谑道。 “其实,这是所有生物的本性,”梅雨婷不紧不慢地说,“不管它有多么低级还是多么高级,包括人类,也莫不如此。你想想看,一群人,或是一个部落,或是一个群落,在互相混战中,胜利的一方霸占下一块地盘,就为本群人所有,这群人中总有那么一个人,征服了本群中所有的人,就成为这群人的头目,国家诞生后,这个人就成为国王。即使所谓现代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人类的这一本性与低级如鱼类的生物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大到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国际区域,小到一个团体、一个单位、一个家庭,莫不如此。你想想人类的全部历史,不就是占有与反占有的历史吗?” “哎,还真是这样。”任之良想想,凝视着梅雨婷,他见梅雨婷摆出一副哲学家的样子,禁不住笑了起来。梅雨婷似乎在某种惯性的推动下,接着话题继续说:“人类的某些行为方式来自所有动物共同的祖先,换句话说,现代人类携带着原始祖先的基因,所有物种共同祖先的某些基因遗传至今,几亿年也没有改变。不言而喻,人仍然是大自然的孩子,并未脱离自然。” “人是有文化的物种,这在我们已知的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这难道说也错了不成?”任之良故意跟她抬杠。 “这并没有错。但把人类文明的作用夸大到不适当的地步,会在某种程度上阻碍人类的进一步进化。”“进化是一种自然历史过程,这与人类的思想认识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正如你说的,人是有文化的物种,文化影响行为,行为方式的不同导致心理的差异,精神驱动身体,身体驱动基因组,基因组的变化导致一个物种的变化。由此可以推导出,行为可以促成一个物种的进化。” 任之良点点头,微笑着说:“高,高,高论。”“这些话憋了好长时间了,想说,又没地方去说,你来了,就不禁说出来了,说出来就舒畅得多了。”说到这里,她停下话头,望着任之良。良久,她又说:“也不知道为什么,像这逢年过节的,别人欢天喜地,可我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任之良说:“说来奇怪,我也有同感。每到这样的日子,别人热热闹闹的过节,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还不如平日里那样紧紧张张地过得踏实。这会儿也就给你说说,别人面前我还不敢说,说了,人家会说我无病呻吟。” 梅雨婷看看任之良,笑笑,她说:“也许,有些人天生就是这样吧!属于个人的个性。”任之良点点头,说:“不管是不是个性,挺反常的,这样不好。” 梅雨婷望着任之良,说:“这又不妨碍谁,无所谓好不好的。”略一停顿,她突然问任之良,“哎,你知不知道你们家族有没有过孤儿?” “不知道,”任之良回答,“哎,你何以问起这样一个问题?”稍停,他点点头说,“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我们的这种心理特征,是由我们的祖辈遗传下来的。”梅雨婷说:“是这意思。” 任之良看了一眼梅雨婷,她白皙的脸膛透着粉红,明亮的眼睛里水汪汪的,好像刚刚沐浴过似的。她突然停下来,情不自禁地笑笑,问任之良:“如果我是你的一位男性朋友,这大过年的,你会不会来看我?” 任之良不知如何回答梅雨婷的问题,他略加思索,说:“我想没有这样的‘如果’。”想了想,他反问梅雨婷,“如果我也问你同样的问题,你将如何回答?”梅雨婷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又问他:“如果你孤身一人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你会感到怎样?” 任完良不假思索地说:“会感受到非常孤单。”他望着梅雨婷,问,“你深有感触,是吧?” “是的,在一个人群中,如果没人和你交流,在你的心目中,他们就不是人,而是异类。”“嗯,有点道理,”任之良说,“我小的时候,经常到野外拾粪块呀、挖野菜呀什么的,有时和小伙伴走散,突然遇到一群陌生的人,就感到非常恐惧,就像遇到了一群狼。那种恐惧感,至今都难以忘却。可见,人是生活在一定的群落中的,人一旦离开自己的群落,就什么都不是。” “是这样。群居动物以族群的形式生活在一起,我们的祖先就是以这种方式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族群文化’深深地印在人类意识深处,还在人们的生活中发生作用。” 任之良也看看表,说:“还早呢!”他望着梅雨婷,在心里说,这姑娘怪可怜的呢。这样想着,他不自觉地靠近梅雨婷,触到她时,感觉她在颤抖,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对她说:“你也该成个家了!” 梅雨婷慢慢地把头靠在任之良的胸前,抬头看着他,然后平静地说:“是呀,有个家多好呀。” 任之良附和道:“挡风遮雨就全靠它了,尤其是女人,更需要它。”梅雨婷轻轻地点点头,她突然意识到她依偎在他的怀里,就有点不好意思,她脱开他,对他说,“你回吧,以后再聊!” 他也不好意思地笑笑,站起来,向她道了一声珍重,就回家了。 .c.-19-调整局领导班子的风波悄悄地过去了。局长仍然是局长,几位副局长也没有什么变化,骆垣非法报销发票的事也不了了之。事情明摆着,上面有人对这个问题有意捂着盖着。对此,徐树军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徐树军觉得,他和骆垣在一个锅里搅勺子,这人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以如此卑鄙的手段做出如此卑劣的事来,心也有点太脏了,以后还怎么共事呢?更可气的是,这事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过去了,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通过这事,徐树军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副手对这个位置是志在必夺,背后又有人给撑腰,何时来夺只是个时间问题。心想,与其叫人家撵,还不如主动一点退下来体面。这么想着,对局里的工作也就有一搭没一搭的,很多事情也就由着他人去了;对骆垣的所作所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对自己过不去,就得过且过。 骆垣在举报徐树军的事情上,不仅没有达到替代徐树军的目的,而且挨了刘金全和甄恪的批评,还差点闹出什么乱子来,彻底毁掉自己的政治前程。因此,他感觉到,这天下还不是他姓骆的天下,他还不能为所欲为。在局里,还不能不把一把手放在眼里,至少在表面上还得做出一副顺从的样子来,不至于再让人家抓到什么把柄。所以,只要不是涉及与个人利益相关的事,总要向徐树军请示汇报,徐树军就说,你们看着办吧,有了成绩是你们的,有什么责任,你们自己承担好了。任之良夹在中间,工作不好做,个人关系也不好处理。办公室负有机关管理的职能,他跟谁处,都是轻也轻不得,重也重不得。 他知道,眼下这风平浪静的日子是维持不了多久的,骆垣并没有放弃当一把手的努力,之所以收敛,是因为报了假账,如果有人跟他较真,把这个问题炒热或捅到上面去,那是要受处分的,往重里说,就是坐牢也未可知。他清楚,一旦再卷土重来,徐树军会把这事拿起来,作为武器向他投去,如果惹急眼了,也就不管什么甄书记刘常委了。因为,自卫是一切生物的天性,不要说自诩为万物之灵长的人了! 其他几位副局长、调研员、助理调研员什么的,本来就没有什么事可做,争那个一把手又没有一点希望,也就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落得一身自在。这样,任之良也好伺候得多,谁没茶叶了,没有纯净水了,或谁的电话、手机、电脑网络没费了,或谁要用一下车什么的,来给任之良吱一声,任之良打发个人去买上,送到谁的办公室,或让会计开张支票,让司机上电信部门交了,或派个车,也就打发了。有时任之良花这些钱,确实心疼,他想,把这帮子人养在家里,该享受什么待遇叫人家享受得了,白白地养着也比叫他们上班省呀,至少可以省下电话费、手机费、上网费、汽车燃修费、电费水费这些开支,还可以给他省点口舌,省点精力。任之良一直被骆垣视为异己。在骆垣的社会关系网上,每一个砝码都有一定的政治含义,交谁不交谁、怎么交,都有一定的规则。像任之良这种人,在风平浪静的时候,几乎不为骆垣所注意,一有风吹浪打,不是拉便是打,没有中间道路让你可走,你想逃都逃不脱的。他们生在同一个时代、同一个地方,吃的是同一块地里长出的食物,喝的是同一条河里的水,在完全相同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下长大,接受的是完全相同的教育,而行为模式竟是如此天壤之别。由此可见,这是由他们的遗传基因决定的,与自然环境无关,与后天的教育和其他社会环境的关系也不会很大。 局里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任之良紧张的生活变得悠闲起来。忙惯了的他,一旦闲下来,便产生了这样一些奇怪的想法,这些问题缠绕着他,着实令他厌烦。 他想跟林思凡聊聊,而林思凡好像永远地失踪了!这疯丫头,叫狼叼走了吗?如果是这样,就太可惜了,她是人类的优秀分子,她的基因应当代代相传,不应该在生儿育女之前就被狼叼走。梅雨婷听说查徐树军的事时,有人怀疑她与任之良有不正当的关系,她怕与任之良经常在一起,会影响他的前程,因此她对任之良敬而远之,任之良也不好经常找她,他俩毕竟不同“群”,分别生活在不同的社会层面和不同的社会评价体系之中,尽管他俩的心灵是那样的默契,也无法生活在同一个社会的同一个圈子里。 无所事事,他和别人一样,除了看报看书,就是上上网。在过去的岁月里,他没有时间上网,他的全部精力都在工作上,他的同事已经成为网络高手,在津津乐道网上的这个那个的时候,他才学着上网。 任之良很快介入了互联网络,是因为网络的确是一个神奇的世界。他认为,要说人类创造了什么奇迹,互联网就是一个奇迹。它用自然界现成的东西——光、电以及一些金属化合物和玻璃纤维,把全世界的人们联结了起来,不管将来会进化成什么东西的人,都在用这个网络交流。对于人类的个体来说,它是无限的,任之良接受着来自网络的各种信息,他贪婪地领略和消化着这些信息。 任之良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先看一段时间的新闻,看看这世界上又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他最想了解的新闻看完了,便一个网站一个网站的点击、浏览,看生活在这个星球上的人们在干些什么,将要干些什么,能干成什么。这是一个窥视人类行为的极好的窗口,你上一天网,再想想你周围的人们干了些什么,你就会得知,这一天整个人类在做些什么,哪些是有意思的,哪些是无聊的,哪些是让人恶心的。 接下来在网上聊天。他给自己起了个网名,叫“天涯问津”,本来,这是他随便起的,觉得好听且不俗,但有网友认为,它可能包含什么深刻的寓意,要求他对此做出解释。今天打开“QQ”,有位陌生的朋友又提出这个问题,他觉得,不能不对此说点什么了。于是,他略一思索,这样解释道: 天涯:天尽头,无限远的地方。你可以理解为天地之间,包括人类社会在内的整个宇宙。问:请问,请教,引申为学习,探讨,求索。 津:本义为渡口。借指“道”,自然之道,人生之道。也可理解为“理”,自然之理,人生之理。 他聊了一会儿天,甚觉无趣,便向那朋友道了再见,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望着对面墙上一排排制度牌发愣。这些制度牌上写着办公室的职责,他本人的职责,还有这样那样的制度,林林总总,看上去是那么具体完整。他想,人们挖空心思弄出来的这些东西,在人们的生活到底起到了多大的作用?稍往远里说,联合国有联合国宪章,但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太平过;一个国家有一个国家的法律法规,但置国法于不顾、任意践踏法律的行为时刻都在发生;一个组织有一个组织的规章制度,但像甄恪、骆垣和冯晓仁之流,将这些制度玩弄于股掌之上,又由哪一条制度约束得了他们?他过不惯无所事事的生活,像这样下去,他对不起纳税人,对不起这个世界,也对不起自己。当自己走到生命的尽头,回首往事的时候,他将怎样总结自己的一生。 任之良正在出神,冯晓仁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走到任之良的对面,笑容可掬,给任之良递上一支烟,又恭恭敬敬地点上,问:“任大主任又在想什么大事呀,这么专注。” “哦,是冯科长,坐!”“忙呀,全局也就你这儿最忙。” “大家都在忙,办公室里,都是些婆婆妈妈的事,哪像业务科室,都是干大事的。” “是呀,这办公室工作,一年忙到头,不挨领导的批评,就算烧高香了。也就你呀,有涵养,水平又高,换了别人,谁个能受得了呀?”冯晓仁“表扬”人“表扬”得这么肉麻,任之良还是头一次领教。他想,这冯大科长平日里见了他,点个头就算是跟你客气了,今天如此这般给你戴高帽子,不是黄鼠狼来给鸡拜年,就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 任之良明白,这个冯晓仁和骆垣是一“群”,一切活动都是围绕着一定的目的开展的,他不会无缘无故地跟你套近乎,也不会无缘无故地讨好谁或者批评谁。他笑笑,直言不讳地说:“冯科长该是有什么喜事吧,这么高兴。” “不瞒你说,组织上要给我解决一下待遇问题,是虚职,也就长几个工资的事,到时候,还望大家抬举。我知道,我人缘不好,都是我这性格,平日里不太爱交往,说话也不注意轻重,误会也是有的,在这种事情上,就全靠弟兄们美言了。”任之良笑笑,略带戏弄的口吻说:“这是好事呀,你放心,到时我举双手,如果不够,还有双脚。” “任主任真会说话,”冯晓仁讪笑着,“也用不着你的贵脚,到时候,不挑毛病也就千恩万谢了。” “说哪里话呀,你多虑了。”任之良嘴里这么说,心想,我挑你的毛病有什么用呀,成与不成,还不是有的人说一句话的事吗?所谓民主推荐,不过也就走走过场,有谁见过哪位领导是由民主推荐上来的。冯晓仁见目的已经达到,再磨蹭就是浪费时间了。他又给任之良让一支烟,说了一些感谢之类的话,便讪笑着出去了。任之良望着他的背影,发出了一声叹息。 原来,是要给冯晓仁弄个助理调研员,有一套程序叫民主推荐,这个程序不能弄得太差,不然,有关部门脸上不好瞧的,尽管不会影响什么,但也不能高枕无忧。过了几天,有关部门派了两个人,召集了局里所有的人,集中在会议室,进行民主推荐。 局长徐树军主持会议,他说:“为了加强我局领导班子建设(尽管这次产生的这名助理调研员为‘非领导’职务——作者注,下同),在我局产生一名副县级干部,这体现了市委对我局工作的高度重视,体现了对我局干部职工的亲切关怀和爱护,我们要抱着对党、对人民高度负责的精神,对我局领导班子建设高度负责的精神,认真做好这次民主推荐工作。在推荐时,要与市委的意图保持一致,要与局党组的意图保持一致。被推荐人的条件、推荐的程序和具体要求,由组织部的王科长给大家宣布,大家欢迎。”这位王科长清了清嗓子,拿出一份文件,照着讲开了:“根据部领导的安排,我和小赵来咱们局民主推荐一名副县级干部,职务为助理调研员。被推荐人的条件为: “一、认真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政治思想坚定。 “二、年龄四十五岁以上,担任科级干部十年以上,……”王科长滔滔不绝地讲了好几条,大家也没有往心里去,只有第二条,是核心,是真正的硬条件,其他什么政治思想、道德品质、身体状况,那不过是说说而已,谁也不能说人家政治上反动、品质恶劣,就是这第二条把要推荐的人给框住了,大家心里清楚,根据这个条件,只有冯晓仁够资格,还推荐什么,直接任命算了。 推荐的情况在预料之中,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推荐冯晓仁的只有一票,那就是他自己。就是说,反复强调“要与市委保持高度一致”的局长也好,“举双手”再加“两只脚”的任之良也罢,都没有给他投票。 但最终的结果也在预料之中,有关部门仍然按照规定的程序,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民主推荐几天以后,王科长和小赵如期来考察要提拔的对象,该对象就是冯晓仁。 尽管局里反响很大,外界的反应也很糟糕,有关部门该走的程序都走到了,一纸任命书如期发到了局里,冯晓仁成为一名助理调研员,副县级干部。任命书到的第二天,他来找任之良,要求调办公室,要求更换办公桌椅,要求更换电脑,一句话,人家该享受一名副县级干部应该享受的一切。任之良请示局长后,一边给财政局打报告申请购置经费,一边按几位副局长的标准为冯晓仁购置办公桌椅、沙发、电脑、手机、文件柜、书架、台灯、饮水机等用品,并架设长途电话。还将两个科室合并在一间办公室办公,腾出一间作为冯晓仁的办公室。这是待遇,人家到了这个位置,就得享受这个待遇,这是制度,也是人类创造的“文明”之一,你若不服,你也去弄一个享受享受呀! .c.-20- 地震灾区的重建工作全面铺开,冯晓仁提拔为助调以后,享他的清福去了,就不再管救灾科的事,新的科长又没有任命,局长指派任之良兼管这个科的工作,负责灾区重建工作中救灾资金的计划安排、核算分配和督促落实工作。本科两名科员中,一名主任科员,姓牛,年近五十的人了,基本处在休息状态。这也是机关上不成文的规矩,接近五十岁的科员、办事员们,受年龄和职数的限制,提拔没有指望,自己本来就有情绪,高兴干了干点,不想干了,谁也不好意思说三道四。老牛这人本来不错,兢兢业业干了一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句话用到他身上,真是再恰当不过了。因此,说到待遇问题,最多发几句牢骚也就罢了,过后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并不像有些人那样,耿耿于怀。他属于责任心强的那种,干什么事,都要干出个样子来。可自从提了冯晓仁,老牛伤透了心,论年龄、论资历、论水平、论个人品德,冯晓仁哪方面都差老牛一个几何级数。老牛原来想,冯晓仁怎么也不会跑到他的前面去,可他偏偏跑到了他的前面,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不是这么一回事,他也就心灰意冷了,上班签个到,转悠到街头,在棋摊上看看下棋的,高兴了,找个对手杀上几盘,快到下班时间了,早点回家做饭,乐得老伴天天阳光灿烂,何乐而不为呢? 另一位姓侯,毕业不久的大学生,在冯晓仁的手下干了几年,对工作总是不得要领,热情有余,能力有限。 任之良把办公室的工作安排妥当,便去救灾科。老牛不知去向,大概又去下棋了。小侯在上网聊天,见任之良进来,简单地应付了几句,电脑就“吱吱,吱吱”地叫了,他一边应付任之良,一边聊天,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任之良问他:“老牛呢?”“有点事,出去了。” “去找一下,好吗?” 小侯看出任之良不肯让他就这么聊下去,便站起身,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任主任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我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到棋摊上去找找,也许在那里。”任之良态度和蔼,但语气不容置疑。小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想了想,很不情愿地去找老牛了。 不一会儿,老牛和小侯都来了。他们寒暄了几句,任之良说:“我们商量一下最近的工作吧,你是老人手了,我先听听你的意见,你可要帮助我呀!” 老牛笑着说:“任主任是谦虚啊,还是取笑我啊。我能帮你什么呢,老了,不中用了。有什么事,吩咐我做就是了。”任之良诚恳地说:“我说的是真心话,你知道,我一直干办公室工作,没有做过业务科室的工作。你在这里时间长了,情况熟悉,又有工作经验,你不帮我谁帮我呀?” 老牛哈哈哈地笑了一阵,很开心的样子。笑过之后,他介绍了科里的基本情况。任之良从老牛的介绍中了解到,救灾科的工作一塌糊涂,连基本的表册、数据和有关的档案都找不到。过去,他不太了解这个科的工作,但他没有想到会糟到这种程度。 老牛介绍完情况,心情有点抑郁,多少有点内疚地说:“都被那(指冯晓仁)搞成这样了,我老了,说轻了不管用,说重了,嫌我倚老卖老。所以也就很少说。主管副局长又是个外行,就由着那的性子,折腾成这样了。要都像你,那该多好,可惜呀,这样的干部太少了。”任之良笑笑,说:“你老过奖了,还是老同志思想境界高,要多带带我们这些年轻人才是呀。”他转向小侯,像是征求他的意见,“你说对吗,小侯?你年轻,头脑灵活,接受新事物快,可要发挥你的长处,多想想办法、出出点子哟。你说是不是呀?” 小侯有点腼腆地笑笑,低了头,说:“任主任抬举我了,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有主任这态度,我一定尽心尽力,把工作做好就是了。” 任之良说:“对你的要求要高些,你在各方面超过我们才对呀。因为你有年龄和文化优势呀。”小侯仍旧笑笑:“我一定努力,不辜负领导的栽培。” 任之良说:“你看你又来了,张口一个主任,闭口一个领导,见外了不是。我们能在一个科室共事,这既是组织的安排,也是我们的缘分,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我们共勉吧,你说呢,老牛?” 老牛说:“你就安排我们干吧,我也好,小侯也好,都不是那种光拿工资不干活的人,只要有人领着,我们都不是孬种,你放心好了。”任之良说:“好吧,我们说说最近科里的工作吧!” 之后,三人做了分工,老牛留在科里,建卡立册,起草制度,整理资料。任之良带小侯奔赴灾区了解情况。 任之良把科里的情况和议定的事向徐树军做了汇报,徐树军完全同意,末了他说:“是不是给骆局长汇报一下,人家毕竟是分管局长嘛。” 任之良面有难色,半天不说一句话。局长问他,是不是有什么顾虑。任之良叹口气,说:“不瞒你说,是你叫我兼管救灾科的工作的,我应该向你负责就行。如果骆局长插进来,我就难了。不是我对局领导不恭,实在是这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那你说咋办呢,”徐树军欠欠身,目视着任之良,“如果你在我这个位子上,你能撇开分管局长,让你的科长各行其是吗?这样,人家该说你独断专行,说你不讲民主,一旦闹起来,下面的工作就更难做。”他说着,起身倒杯水,放在任之良的面前,“我也不瞒你说,找他汇报,也就是走走形式,要真让他做什么主,老实说,我也不放心。再说了,这类事,与个人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你给人家汇报了,人家也未必感兴趣。你就找找他,走走程序,不要再为难我了。” “我理解你的意思,”任之良喝口水,“可是这骆局长找不到呀,办公室几天不见人,手机关机,我到哪儿去找呀?再说科里要做的工作那么多,办公室还有一摊子事,也没那个精力呀!” “到他家里去找找吧,”徐树军有点无可奈何的神色,“他给我打过电话,说是家里有点事,也许人就在家里。”任之良点点头,不太情愿地说:“好吧,就这样吧。” 任之良去找骆垣,他按了半天门铃,不见有人开门,他刚要离去,又隐约听见电视机的声音,里面肯定有人,于是又按响了门铃,听见有人走动的声音,好半天才开了门。 骆垣被人抓破了脸,一道道血口子刚刚结了疤,他见是任之良,不好意思地笑笑,也没有做任何解释,就让着任之良坐。任之良坐下来,骆垣忙着沏茶、递烟,任之良反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坐了一会儿,任之良把他兼管救灾科和最近工作上的一些打算说了说,骆垣说:“你看我这样子,说啥也上不了班,有什么事,你就多操点心吧!”任之良说:“你身体不舒服,就安心休息吧。我们走了以后,老牛留在科里,你有什么指示,就给老牛打电话,由老牛给我们传达。这会儿,我就不打扰你了。”说着站起身就要走,这时王一丹从卧室里走出来,额头上也有一块疤,一脸怒气,也不管骆垣面子上下得去下不去,见了任之良就说开了:“任主任你说说,这个畜生还算不算人,啊!你给评评理,还领导人呢,畜生都不如。” 任之良打断了她的话:“嫂子息怒,嫂子息怒,有话好好说,别气坏了身体。”他什么都明白了,男盗女娼,不知是谁又撞到谁的枪口上,两口子干起来了。这种人他可缠不起,于是说了一通安慰的话,就告辞了。 任之良想,这是什么事呀,这两人是怎么凑到一块儿的,真正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还争什么畜生不畜生的。原来,问题出在大头身上。那天,大头很晚才回来,王一丹去上厕所,推开门,看见大头拿着水龙头狠劲地洗他的下身,她立马明白这小子去干什么了,这种事情,她比谁都敏感。她什么话也没说,冲到卧室里,气冲冲地叫醒骆垣,说:“你快去看你的儿子,你儿子干下好事了!” 骆垣睡得迷迷糊糊,他懵懵懂懂坐起来,王一丹又说了两遍同样的话,他才去卫生间看儿子,儿子受了惊吓,慌忙跑进自己的卧室睡了。骆垣审了半天,审出了一点名堂,儿子果然去了他不应该去的地方,干了他不应该干的事,染上了他不应该染上的病。 骆垣审儿子的话,王一丹全听进去了,骆垣回到卧室,王一丹气呼呼地教训起骆垣来:“你一年忙碌个啥呢,你忙下的什么呀,这儿子成了有人养没人管的野孩子了,你看看,学习上不去也就罢了,小小的年纪学会嫖娼了,再大点可能就要杀人了。”骆垣听不下去了,他大声说:“你还有完没完,你说得好,你怎么不管呢,这会儿来赖我,你还讲不讲理?” 王一丹不依不饶:“放你娘的狗屁,老娘哪有时间来管你的儿子?” “你忙什么呢,你自己心里清楚。”骆垣嘟哝了一句,倒头便睡。王一丹气不打一处来,揪着骆垣的耳朵质问道:“你说什么?你说我忙什么呢,你这副局长是怎么当上的,你心里最清楚,还问我忙什么,亏你说得出口!” 骆垣回敬一句:“你也不是什么好鸟,你当你是什么东西。” “对,我不是东西,那你是什么东西呀!你看看你的儿子,才多大呀,就什么都能干了,多光荣呀你!有其父必有其子,一点都不假。”“是吗?你可真会说话呀,这话该我来说呀,你看看你那儿子,他哪点像我呀?一个大老爷们,在自己家里养着一个野孩子,我不说也就罢了,就这么凑合着过吧,你倒来劲了,给我摆什么谱,哼!” “你说什么?”王一丹说着赏了骆垣一记耳光。骆垣大怒,翻起身,向王一丹大打出手,一场内战就这样爆发了,他们脸上的疤痕就是这场内战留下的创伤。 任之良带着小侯先到县上,本想向县局的领导了解一些情况后赶往灾区。不料本县与毗邻地区的边界上发生了纠纷,县上的同志正在忙乎这事呢。任之良把这一情况在电话里简要地向徐树军做了汇报,徐树军叫他在县上等着,他马上就到。任之良叫小侯先去灾区,嘱咐小侯:“一定要把情况摸清楚,要尽量细,该掌握的一定要掌握。我恐怕要陪局长去边界了。这是目前最大的大事,谁也不能等。” 小侯走了以后,任之良一边等局长,一边了解边界纠纷的情况,考虑下一步要做些什么工作,好在局长赶到以后有明确的行动方向。 这是发生在本市所属的恒昌县西部与毗邻地区所属的番西县东部边界乌牛掌的事。这段边界在过去相当长的时期内相安无事,因为那时无论是这边的恒昌县还是那边的番西县,都地广人稀,这一地区海拔三千米以上,最高处达四千米以上,高寒缺氧,谁也没把它当成什么风水宝地而你抢我夺的。据称,这段地界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划定了的,没有发生战事的主客观条件,因此也就没有现在的这种破烦事。 大群的牛羊和大规模的开垦毁坏了草原,破坏了植被,而森林的砍伐带给了水源涵养林毁灭性的灾难,冰雪线每年都在上移,上游来水每年都在减少,两县水资源越来越紧张,终于有一天,这里的平静被棍棒和土炸弹所打破。两县居民为争夺草原和水源,都坚持认为这是本县的辖区,给本已不堪重负的乌牛掌增加牛羊,构筑简易民宅,造成既成事实,后来又互相驱逐对方牛羊,强行拆除对方民宅,引起大规模械斗。问题的根源在于两县对这块土地的过度开发,使这块土地再也无法承受人类的掠夺。 两县政府当然都是站在本县的立场上来看待和处理这起纠纷。先是在两县举行的谈判桌上互相打嘴仗,嘴仗不分胜负,再由两县的上级政府出面调解一阵子,或许维持一段时间的安宁。因此,本省每年的勘界工作都把乌牛掌作为重点进行安排部署,两县及两县隶属的市,都花上若干万元金钱,花上大量的人力、物力进行勘察、谈判,多少年下来,没有一点进展,如今又大打出手了。 一个多小时后,徐树军赶到了,他和县局的同志交换了一下意见,把目光投向任之良,任之良会意,他对徐树军说:“这是老大难问题了,几乎过个三两年就要发生一次。还是老办法,先去现场尽快把情况摸清,留一部分人控制现场,避免事态进一步扩大,我连夜整理材料,一边向市上领导汇报,一边上报省厅。”徐树军点点头,对大家说:“就这样吧,县局留个看家的,其他同志全部到现场,到那以后,我们分分工。好了,大家出发吧。” 徐树军一行赶到事发现场已接近黄昏,三辆越野车艰难地爬上主“战场”时,太阳快要落山了。在夕阳的映照下,整个事发现场一片凄凉。牧民的帐篷被拉倒了,四周到处有被对方打死、打伤的羊只和牛马的幼仔,到处是丢弃的锅碗瓢盆,到处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和腾腾杀气。任之良触景生情,他想,人类绝大多数时间里,就是在这种氛围中过来的,一部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战争史,它充满了仇恨、残杀、死亡和阴谋。因此,人类的骨子里残留着这种血腥味,闻到它是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的恐惧,那样的令人厌恶。 像这种山顶上的小平原,被牧民们称作“掌”。徐树军他们徒步向山脊走去,山梁上有番西县建起的铁丝网,如今已被恒昌县的牧民打了个稀巴烂,一根根水泥桩被铁锤拦腰砸断,绕在其上的铁丝被铁钳子剪得乱七八糟,在夕阳的照耀下,闪着寒光。铁丝网两旁随处可见丢弃的棍棒、牧民的鞋帽和斑斑血迹,战斗之惨烈可见一斑。他们沿着被毁坏的铁丝网,迎着晚霞向东南方向走去。他们依稀可以看出这铁丝网在战争发生之前的风采,它沿着山脊蜿蜒向远处伸展,丝毫也不亚于我们在电影、电视里看到的战争片中的那种。任之良想,人类在划分自己的领域或抵御外敌的入侵方面,所使用的手段与动物的手段并没有质的区别,动物在自己领域的边界上染上自己的气味,对外显示自己的领地,比如老虎、狮子,这些猫科动物是在领域边界所在的树木上或草地上撒上自己的尿,用自己的气味警告那些潜在的入侵者,此地已有主人,请你远点,不然就不客气了。如果入侵者无视这种警告而我行我素,一场侵略与反侵略战争就不可避免地要发生了。人类则用各种各样的墙把自己的领地围起来,大到中国的长城这样宏大的墙,小到牧民的铁丝网,其文化涵义是完全一致的。在不建墙的边界地段,栽上一块碑,在这边写上自己的名字,在那边写上邻居的名字,国界是这样,国内行政边界也是这样,就像老虎在边界地段的一棵树上撒上自己的尿一样。 想到这里,任之良笑了。这是一种极不和谐的笑,这里人们的心情是极其低沉的,同胞的生命财产受到另一族同胞的侵害,一种同仇敌忾的情绪在大家的心头暗自生长。自己怎么反而会笑呢!任之良架起摄像机,把这里的情况全都拍了下来。大家对铁丝网的情况进行了评估,因为在未来的谈判桌上,对方的重型炸弹有可能就是这被毁坏了的铁丝网。 他们从山脊往下走,时不时地碰上被打死和打伤的羊只,任之良脚下就碰到一只,那是一只小羔羊,两条后腿被打断了,见了任之良,挣扎着支起两条前腿,企图站起来,几次三番都失败了,无奈地爬在那儿,咩咩地叫着,那叫声是那样的凄惨,那样的无助。任之良把摄像机递给旁边的一个人,弯腰把小羔羊抱起来,放到车上,司机小黄不大乐意,怕弄脏了他的车,他说:“我说任主任呀,想吃羊还不简单呀,给县局的人说一声不就完了,还用得着自己动手呀。” 任之良说:“你就行行好,救救它吧,它都这样了,你还忍心吃它呀!” 小黄咕哝了句什么,任之良也没有在意,他把小羔羊放到车后座上,扛起摄像机对周围被打死打伤的羊只和拉倒的帐篷进行拍摄。然后,一个帐篷一个帐篷地搜索,看还有没有留在这儿的牧民,好了解点情况。他们在一座拴着牧羊狗的帐篷里找到了一位中年男子。那狗浑身是血,见了他们尖声叫着,拼命地往后退缩,显而易见,它被人类刚刚结束的战争吓坏了,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威风。帐篷被拉倒了一个角,在猛烈的山风中摇摇晃晃,一触即倒的样子。他们进了帐篷,那位男子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在轻声地呻吟,显然他是受伤了。任之良和徐树军扶起他,简单地问了一些情况,这男子说话有点吃力,徐树军说,先送他下山吧,治伤要紧。那男子坚持不下山,他说他的羊群被打散了,他得去找他的羊。任之良见他这样,对他说:“你人都成这样了,还找什么羊啊,还是先下山治伤吧。” 不料那男子说:“我的羊都没了,治好伤又有什么用呀?找不着我的羊,我也不活了。” “抬到车上去!”徐树军一挥手,几个小伙子七手八脚地把那男子抬到了车上。这时,天完全黑了下来,整个草原被黑暗所吞噬,慢慢地什么也看不到了。他们只好下山,把那受伤的牧民送到乡里的卫生院,并看望已经收治的伤员。 小小的乡卫生院里,挤满了伤员,全院的医护人员全都上了,还嫌不够。任之良一个病房一个病房地拍摄,徐树军一个一个地询问情况。这是未来谈判桌上的第一手资料,也是和对手交锋的最有力的武器。从这里的情况看,战争确实是惨烈的,几十名伤员,有的被打断了腿,有的被打断了胳膊,有的断了肋骨,有的头破血流,有的可能打坏了内脏,在一个劲地吐血。徐树军吩咐本乡的领导和卫生院的院长,一定要精心救治伤员,密切注视重伤员伤情,如本院不能救治,一定要向政府报告,转到大一点的医院治疗。接着给县局的领导吩咐了最近要做的事,便连夜往市里赶。 [快抓在线书1.0.2] 此情此景,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忍心把他送给别人,当成别人的美味佳肴的。但又没有地方养着它,他正在那儿犯难,突然想起梅雨婷和她家附近的小花园,就有主意了,于是他对小黄说:“麻烦你一下,我出去一下。” “局长说你不是要写材料吗?”小黄显然有点不耐烦了。 任之良说:“我得把这个小羊给安排了呀!”“哎哟,”小黄说,“我以为什么大事呢,我给你送到你家不就得了,还用得着劳你大驾?” “送到家里干什么呀,走,不远,耽误你几分钟,反正这会儿你也不能休息。” “好吧,到哪儿?”任之良说了个地址,小黄哧地一笑,说:“这都啥时候了,你还惦记着那事呀!”“你别胡说,开你的车吧。” 小黄把车开到梅雨婷住的那片平房处,任之良抱起小羊走过去,敲响了梅雨婷的门。里面问“是谁?” 任之良说“是我”。半天门才开开,梅雨婷穿着睡衣,睡眼,她见任之良抱着一个东西,吓了一跳,忙问是什么东西,她被任之良推到门里,关了门,他对她说:“这小家伙受伤了,你就救救它吧!” “哎哟,你这是怎么回事呀。这么晚了,原来是这事呀。我以为什么军国大事呢!”说着她从任之良怀里接过小羊,问,“是哪里受伤了?” “是两条后腿。劳驾你了。我还有事,我走了。”“就走呀,不坐会儿了?” “不了,我还要整材料呢。”接着他指着小羊说,“它的腿伤得很重,你快给它上点药,包扎好。拜托你了。” “你就放心走吧。”梅雨婷微笑着说。“谢谢!”任之良说着做了个告别的手势,退出门,将门带上。下了楼,见小黄在车里睡觉了,任之良推了他一把,说:“你就这么累呀?” 小黄哼哼叽叽地说:“怎么?这么快就完事了?我以为得些时候呢!所以我就睡了。” 任之良说:“我有什么事呀,我就放了个小羊啊。”“我说主任呀,人家谁稀罕你的小羊呀。你也是个大方人,我看这件事就做得不大方,哪天你大大方方地请人家一顿,干吗非要送一个半死的羊?哼!” “快开车吧,我和你一时半会说不清的。” 任之良回到局里,打开电脑准备写汇报材料。他忍不住打开了聊天窗口,其中一位网友给他留言道:发去游记一段,阅后立即删除。他在电脑中找到了发来的游记,大体翻了翻,很长,他没有功夫看这么长的东西,便关了聊天窗口,开始写汇报材料。 汇报材料写完,打出了一份清样,这时东方已经破晓,看看表,离上班时间还有两个小时,任之良关了电脑,伸伸酸痛的腰背,躺倒在沙发上,一会儿就入睡了。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辽阔无垠的大草原上狂奔,他身轻如燕,仿佛要随风飘去。他想呐喊,但怎么也喊不出声来。后来他见到了一只羔羊,就是那只受伤的羔羊,雪白雪白的,像一朵白云,紧随在他的身旁,和他一起奔跑。突然,他看见了梅雨婷,她就在他的前面,张开臂膀,像是在迎接他和小羊。他俩相向跑了一会儿,但怎么也碰不到一起,他想喊一声,仍旧喊不出来,像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头,十分憋闷。这时有人在他后边推了一把,他一个踉跄向前栽去,醒了,是徐树军在推他。他从沙发上起来,把汇报材料的清样拿给徐树军看,徐树军看了一眼,未做任何改动,向任之良说,我们去向市上领导汇报详细情况。你去洗洗脸,吃个早餐,好好睡一觉,以后的事还多着呢! 任之良当然知道以后有什么样的事,那就是没完没了地整理材料和制作录像带,没完没了的汇报,没完没了的和对方谈判。前方由方方面面的领导出头,后方的事则那一样也不会少了他的,他已经做好了这方面的心理准备。.c.-21- 边界纠纷的处理和地震灾区的重建工作,使任之良忙得不可开交。别看局里人多,大大小小的局领导和享受局领导待遇的人差不多占去了一半,科长、享受科长待遇的人和为机关服务的工勤人员又占去了一半,剩下干事的人,也就寥寥无几了。平时,抽烟喝茶看报纸,上网聊天玩游戏,谁也不管谁的事。遇有急事,真正忙起来,能够用得上、拉得开栓的人也就那么几个。人浮于事,苦乐不均,这也是机关上的通病了。任之良想,这是不是也是整个人类的通病呢? 小侯从灾区回来,带来了一大堆数据,任之良看过后,叫小侯分门别类地进行整理。老牛起草的制度、整理的表册账卡初稿已经出来,等着任之良审核。灾区重建工作不能等,任之良在忙边界纠纷事务的同时,对小侯带来的数据和情况进行了整理,提出了一个划拨救灾款的方案,提交局务会议讨论后,由小侯和财务人员办理。骆垣内战的伤痕尚未痊愈,上班时戴个大口罩,躲在办公室里不敢露面。看书看报又没有那个习惯,成天就这么坐着也不是个办法。他看徐树军为边界纠纷的事,成天围着省厅来人和市上领导的屁股转,心里很不是滋味。本来,挤走徐树军的事只因出了个非法报销风波而未果,但也狠狠地骚了一下徐树军的皮,眼看着这人正在官场失意,局里的事情也不太怎么管了。在此情况下,他本可以好好表现一番,为走下一步棋奠定基础。不料自家后院起火,伤了脸皮,也伤了自信心,更重要的是让徐树军借着处理边界纠纷问题重振雄风,东山再起。他想到这里,心里便生出了对王一丹的怨恨,心想这婆娘也太狠心了,生了个杂种,还不能叫人说,为了一句话竟对自家的男人大打出手。在怨恨老婆的同时,心中升起一股无以名状的悲凉之情,堂堂七尺男儿,自家的老婆让人睡也就罢了,十几年来,竟给别人养儿子,你说这算什么事嘛! 他百无聊赖,躺在椅子上前后摇晃着,拿出电话簿,翻来翻去,翻到甄恪和马半仙那儿,他停了下来,不知和甄恪联系还是和马半仙联系。犹豫了半天,他还是给马半仙打了个电话。约定下班后在“聚仙阁”见,不见不散。 为了非法报销的事,他和甄恪摊了牌,此后关系一直没有修复,是他的一块心病,想约出来一块儿坐坐,又觉得太随便了,他想把马半仙介绍给甄恪,不知甄恪是否也相信此道。他拨了甄恪的电话,又觉不妥,遂又挂了。他又拨通了刘金全的电话,说和刘常委一块儿坐坐。刘金全问还有谁,他说:“再没有别人,就是约了马半仙,如果部长有人,不妨带上几个,一块儿热闹热闹。” 骆垣看看表,还有一段时间,翻了翻报纸,觉得有必要修补修补与任之良的关系,一来此人毕竟是局里的骨干,说话办事有分量;二来他现在兼着自己分管科室的工作,意思意思,不要在工作上捅娄子,给自己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再者,报个发票什么的,要过办公室主任这一关,关系太僵了,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他稍犹豫了一下,拨了办公室的电话,办公室回话说任之良在宾馆,和徐局长在一起。他又拨了宾馆的电话,问了处理边界问题工作组的房间,然后把电话打进去,正巧任之良接着了电话。 “怎么,忙呀?真是辛苦你了,”骆垣对着话筒说,“是不是出来轻松一下呀?” 任之良愣了一下,委婉地说:“谢谢领导的好意,我这里真是走不开呀,以后吧,你说呢?”骆垣满脸的不高兴,心想,真他妈给脸不要脸,真还把自己当成什么人物了。他稍镇静了一下,稍带不满地说:“你看着办吧,我把地方都订好了,在聚仙阁的桃花厅,如果给这个面子,下班后直接到那里就行了。”说罢,也不等任之良回话,他挂了电话。 任之良着实为难,去吧,不是他的本意,骆垣本来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更不会为他“轻松一下”安排一顿宴席。再说,骆垣平日里接触的那些人,和他根本就走的不是一条道,所以他压根就不想与他们搅和在一起。不去吧,人家毕竟是领导,得罪不得罪的先不说,也不能太不给人家面子了吧。再说,省厅下来处理边界问题的领导和番西县及其所在市的领导都在宾馆,现在正在开会,一会儿有没有事,谁能说得清楚呢。他作难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去,去应付一下,找个借口再回来。想到这里,他给骆垣打了个电话,说:“领导这么关怀,怎么能不去呢。好说歹说才请了个假,过一会儿我就过去。”顿了一下,他又问:“需要我带点什么吗?” “嗯……本来是我请你,就不用你费心了。不过你那儿正碰上接待客人,花的又是专项资金,如果方便的话就带几瓶酒吧。反正这种扯皮蹬筋的事情,花的钱也没个啥数,不拿也是白不拿。”“好吧。”放下电话,任之良一肚子的无奈。自己也真是,怎么就忘了言多必失的古训,况且又是骆垣这种人。但话已出口,不好再变更,他只好在餐饮部拿了一箱酒,记在自己名下,日后发了工资再来结账好了。 任之良到聚仙阁,只有骆垣和马半仙两人,骆垣见任之良拎着酒箱子,一脸的阳光,尽管带着伤痕,仍然笑容可掬。马半仙也满脸堆笑,笑得任之良心烦。据骆垣说,马半仙走在马路上,一眼就能看出运气不佳的人、带着晦气的人和即将死去的人。任之良想,如果真是这样,是不是就是人类进化过程中超前进化了的一分子?在他的体内是否存在着现代科技尚不能解释的奥秘?是不是就是时常见诸媒体的玄而又玄的人体特异功能?生活的常识告诉他,在目前人类的群体中还没有这样的分子,否则,这样的人类个体将利用他们的“特异功能”改变人类的生活,至少对人类的生活或生存方式产生某种影响,不管它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但从人类社会发展的历程看,除了巫术、迷信之类的东西对人类的思想产生过巨大的影响外,还没有“特异功能”影响人类行为的任何记载或考古发现。 任之良想到这里,注视着马半仙,此人相貌平平,一对小眼睛毫无神色,蒜头鼻在两眼之间形成断痕,宽大的嘴巴向上翘着,两腮瘪下去,显得十分瘦弱。此番形象,很容易使人想起猿类那副丑陋的嘴脸。这样一个人,竟然使有些领导干部甚至是高级领导干部视若神明,顶礼膜拜,简直不可思议。任之良拉把椅子坐下来,骆垣说:“刘常委一会儿就来,我们三人,打麻将三缺一,打不起来,你说搞个什么活动好呀?” 任之良说:“随便。” 骆垣想想,说:“只能‘开拖拉机’了,”他对站在一旁的服务员喊,“小姐,拿副扑克!”任之良看看马半仙,笑笑,说:“那可不行,人家是神仙,能掐会算,我们凡人,怎么能玩得过他。” 马半仙也笑笑,说:“这是两码事,这号事,反倒玩不过‘凡人’,不信试试?” “好吧,我舍命陪君子了。不过,玩的不要太大,我可没有带那么多钱。”任之良说。“你以为我们是财主呀,”骆垣笑嘻嘻地说,“也就五块打底,十块开牌,二十块封顶,玩玩而已。” “哎哟,这还小呀,还‘玩玩而已’呢,我可没那胆,放一块钱玩玩吧,你说呢,神仙?” “客随主便,你们说怎么玩就怎么玩吧。”马半仙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任主任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也是提得起来放得下去的人,怎么玩起来一点也不大方。是谦虚呢,还是真的怕输钱?该不是不屑于和我们玩吧?”骆垣多少有点揶揄地说。 “骆局长多心了,”任之良说,“我是想,朋友们在一起玩玩,输了赢了都不好意思,玩小点,多少带点刺激就行。如果不够刺激,就按你们的规矩玩吧。” “这还差不多,小气巴拉的,玩起来没有劲头。”骆垣说着,拆开服务员刚刚送来的扑克牌,边说边洗牌。这种玩法不拘人数多少,参与的人每人接三张牌,每局每人按约定的锅底投下赌注,按下注的先后顺序叫牌,如果感觉自己牌小,主动放弃。如果感觉自己的牌值得一搏,则按约定的赌注下注,直到剩最后两人,其中有一人开牌,谁的牌大谁赢。也有胆大的,明知自己牌小,偏要下注,如果本局没有很大的牌,可能会吓跑别人,自己胜出,赢得本局。 因为赌注很小,骆垣不会把输赢放在眼里,每局他都下注,直至有人开牌为止。所以赢得少,输得多。马半仙十分小心,没有大牌轻易不下注,一副稳扎稳打的样子。任之良懒得动脑筋,反正是玩,牌大了,玩两把,牌小了索性放弃,输赢都不大。 大家落座后,刘金全说给大家带来了两位小姐,就当是给大家的下酒菜,给大家助助兴吧。他的话刚一落地,两位小姐不依不饶,都说刘哥不尊重女士,重男轻女的思想太严重,还是领导呢。这两位小姐浓妆艳抹,袒胸露背,和刘金全眉来眼去的,一看便知是风流场合的主儿。任之良这种场合经得多了,也不在乎风流不风流的。马半仙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其中的一位,眼珠子快要掉下来了。任之良想,这神仙也太没有出息,见个女的,就把他馋成这样。 被马半仙盯着的这位大概被盯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她附在刘金全耳旁嘀咕了句什么,刘金全哈哈大笑一阵,对那位小姐说:“那是位神仙哥哥,人称马半仙,王小姐真是孤陋寡闻。人家盯着你看,是看出你交什么好运了。半仙,不妨说说,叫小姐们开开眼界。” 马半仙自知失态,听刘金全如此一说,又故作镇静,说了一番“天资聪颖”、“时来运转”、“大富大贵”之类的话,说得王小姐心旌摇曳,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欢笑。她对马半仙千恩万谢一番,附在刘金全耳边,嗲声嗲气地说:“他说的这位贵人一定是刘哥你了?”刘金全在她的腿上拧了一把,耳语道:“这就看你的造化了。” 那王小姐搂着刘金全的脖子,在他那肉乎乎的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引来众人的哄堂大笑。另一位小姐受了冷落,瞄一眼王小姐,娇嗔地把手伸给马半仙,要他给她看手相。马半仙抬眼看看刘金全,刘金全一边拿餐巾纸擦脸上的唇印,一边对马半仙说:“给李小姐也看看吧!” 于是马半仙拿起李小姐的手,揣摸了一会儿,弯着头左看看,右看看,对她说了一番与王小姐大致相似的话,李小姐就搂着马半仙的脖子,在他的瘦脸上也响亮地亲了一口。马半仙满脸绯红,赶紧拿了餐巾纸在脸上擦,低了头,不时地拿眼从刘金全的脸上瞟过。就在这样嬉戏耍笑中,饭菜陆续上桌了。骆垣招呼大家用餐,刘金全刚想发表一番演讲,王、李二小姐早夹了菜抢着往他的嘴里塞,他只好打消了演讲的念头,嘴里咕噜着,挥着筷子,招呼大家吃菜。于是大家互相招呼着吃起来。 酒足饭饱后,先生们与两位小姐已经热火得不可开交。任之良要走,被骆垣拉住了。任之良说:“我去把单签了,我真的要走了,不知徐局长那里还有没有事。” 骆垣就不高兴了,嘴里不说,心里总不是滋味,同样是局领导,这正的和副的就是不一样,任之良这人,身在曹营心在汉,在这里吃,在这里喝,还有这么漂亮的小姐陪着,心里头还惦念着那边。于是他对任之良说:“那边是局长,这边是常委。那边是工作,这边也是工作,谁重谁轻你掂量着办吧!”这可难坏了任之良。按说那边确实是工作,这边呢?也是工作?他是办公室主任,他就是干这个的,陪着常委吃饭,你能说这不是工作吗?他忽然记起曾在省上当过副秘书长的一位熟人说过的一句话,真是再精辟不过了。那位熟人说:办公室主任不是人干的,干了不是人。他现在就处在这两难境地,既得罪了那头,这头也弄得不高兴,里外不是人。他又不会伪装,心里不高兴就挂在脸上,骆垣就有点不理不睬的。他只好留下来,一点精神也没有。 刘金全、骆垣、马半仙、王小姐、李小姐,还有刘金全的司机都陆续出去了,任之良知道下一个节目该怎样表演,于是也就随他们上了顶楼的歌舞厅。 大厅里光线很暗,大屏幕上正映着一位靓丽的少女,随着音乐的节奏,搔首弄姿。对酒足饭饱的男人们确是一剂兴奋剂。刘金全他们早已进了包厢,正在和小姐们销魂呢。任之良有点累了,他坐在大厅里,点了一支烟抽着,走过来一位小姐,大大方方地坐在任之良的身旁,很亲热的样子,她对任之良说:“不要个妹妹?”任之良说:“算了吧,我就这样坐坐,你们把我的客人侍候好就行了。” “能给支烟吗?” “女孩子家,抽什么烟?”他说着掏出烟盒,抽出一支递给这位小姐。小姐接过烟,说声谢谢,便叼着烟向任之良凑过去,温和地说:“也不说给妹妹点上。”任之良看了她一眼,掏出打火机,给她点烟。借着打火机的火光,他见这个“妹妹”确有几分姿色。随便问了一句:“你常在这里?” “嗯,多数时间在这里。你也不常来照顾照顾。” “这里是我们这等人能消费得起的吗?”“哎哟,还真够廉洁的呀?那毛猫是怎么到你们局里的呀?是你的还是骆局长的呀,说不上还是‘挑担’呢!” “嗨,这是哪跟哪呀。不沾边的事硬往一块儿扯。” “你别生气呀,养个情人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现在有点地位的男人谁没有三两个情人呀。没听人家说呀,有几个情人是人物,情人多了是动物,没有情人是废物呀。”那小姐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说得任之良哑口无言。他不自然地笑,说:“你说情人多了是动物?可动物干那事也是得分季节的呀。”那小姐偏着头想了想,说:“你说的还真有点道理,比如,牲畜有个发情期,人就没有,什么时候想来就什么时候来。你指的就是这?” “还不只这些,”任之良说,“第一,动物没有将性行为专业化,开辟一个职业,叫性服务;第二,据说有些动物对性伙伴非常忠诚,矢志不渝,如果性伙伴死了,终生不‘娶’不‘嫁’。而这点,能够做得到的人真是凤毛麟角。” 那小姐有点不快,她以为任之良是在影射她呢。任之良话一出口,感觉不对,有点尴尬,他忙说:“我说的是人类的一种行为,不是特指哪些人,你别见怪。”“没什么,你不要解释什么,我懂。”接着她先咯咯咯地笑了。半晌,她说,“我们跳个舞吧!” 任之良反觉不好意思起来,他说:“还是坐着说会儿话吧。” “你放心,不用你付台费,我义务陪你好吗?”任之良更觉不好意思,他笑笑,对她说:“还是就这样坐坐吧,我是真不想跳。要不我们喝点啤酒?” “好吧,我去拿。”小姐说着起身拿啤酒,任之良感觉有点累了,他半躺在沙发上,半闭着眼,狂躁的音乐使人心烦。他真想走,但想起骆垣的冷嘲热讽,还是打消了走的念头,闭了眼睛想心事。 一会儿,那小姐拿来几瓶啤酒,打开,倒了两杯,自己先举起来,说:“祝你愉快,干!”任之良也说“祝你愉快”和那小姐碰了一下,一口气喝完了,小姐又倒上,说:“我知道你好酒量。” 任之良看看她,半晌才说:“我又没有和你喝过酒,你怎么知道我能喝酒?” 小姐有点娇嗔地说:“我会算命呀。不信我给你算算?” 于是那小姐佯装认真地端详了一会儿任之良,说:“你活泼好动,反应灵敏,喜欢交朋友,特别是异性朋友,兴趣爱好广泛,不断地转移注意力,属于多血质的那种。” “你是说在交朋友方面?‘特别是异性朋友’?” “仅仅是一个方面。”“那你还不如说我见异思迁更恰当。” “嗯——好像又不是这种。其实你很重感情的。” “就算是吧。你继续说。”“博学多才,属于多情才子那种。” “是才子加流氓那种?” “讨厌,”小姐用手肘碰了一下任之良,有点娇气地说,“我最讨厌那种人了。”“好吧,算我坏,自罚一杯。”任之良说着端起杯子将一杯啤酒一饮而尽。他喘口气,说,“接着说。” “其实我也是瞎说,闲得无聊,和你聊聊天而已。真的,和你聊天挺开心的。” “谢谢你的夸奖,其实我这人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我面软,不与人争执罢了。”“是的,你挺善良的。”说着她咯咯咯地笑了。任之良也笑了。他觉得这个小姐不但很有见识,而且还很心细,挺讲义气。不觉对她有了几分好感,便问她:“你贵姓。” “贱姓柳。” “哦,那我叫你小柳好了。哎,你这个‘贱’字可用得不好,什么贱不贱的,大家都是人,生来就是平等的。”“是吗?”小柳揶揄道,“你们天天享清福,我们夜夜侍候人,这平等在哪儿呀?你该不会说这是革命分工不同吧。” 的确,这是一个深刻的问题,他不知道,这是一个社会问题还是全人类的问题。任之良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怎样回答小柳的问题,他给小柳斟杯酒,举起杯,和她碰了一下,说:“还是喝酒吧,莫谈国事。” 小柳端起杯抿了一口,慢慢地放下杯子,轻轻地说了一声“官僚!”他们把话题扯到别处,聊了一会儿,刘金全、骆垣们和他们的小姐搂肩搭背地从包厢里出来了。任之良对小柳说:“我该走了,你多保重。”说着他朝楼梯口走去。他不经意间回过头,小柳已经消失在朦胧的灯光中。 在处理边界问题谈判的一个星期里,任之良一直没有回家,吃住在宾馆。谈判期间,他无休止地起草、打印、修改一份又一份的文件,谈判进行了五轮,任之良把谈判的协议文稿还有一些有用无用的会议文件修改了五遍,打印了五遍。啥时需要,随时修改。好在这不是勘界谈判,如果是那样,他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因为,在涉及两个地区的边界确定这样一个问题上,双方的领导人都不会在原则问题上做出实质性的让步,这个问题不仅关系到领导人在任期间的声望、政治前途,而且关系到他们身后的官名和老百姓的口碑。 这是一个人口爆炸的时代,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当生存环境恶劣到无以为生的地步,他们会选择逃亡,用时髦的话说就是劳务输出,但谁要是把他们曾经生存过的土地哪怕只有一寸拱手让与别人,他们会把这样的人挂在嘴上讥笑上一辈子,并把这个人的臭名一代一代的“传扬”下去。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恒昌县与另一邻县发生边界纠纷,两县隶属的地区解决不了,推到省里,省里解决不了,推到中央,中央某部门首长在两县的边界处画了一条线,这条边界就这样定下了。根据首长画的线划界,恒昌县丢掉了数几十万亩草原。于是,当地的人把割地的过失归咎于当时的县委书记和县长,说是他们把土地给卖了,到现在,一有边界问题,他们就拿这个书记和县长说事,所以历任市县领导谁也不敢在这个问题上有丝毫的马虎。 这次谈判不谈划界的问题,只谈冲突中两方的人员伤亡和财产赔偿问题。所以,谈判尽管艰辛,但双方意见逐步在靠拢,最终会得以解决的。谈判到了最后一轮,在赔偿数据问题上突然出现了僵局。休会期间,省厅的人召集两市两县的谈判人员紧急磋商。在会上,省厅的人提了一个一揽子方案,在两家的方案中居中取了一个数,听起来有两边讨好的嫌疑,但毕竟有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可供大家讨论。这个方案刚一宣布,两县的领导均表示反对,特别是恒昌县参加谈判的副县长陈志龙站起来反对。此人平时就高喉咙大嗓子的,一点教养都没有,在这种时刻以维护本县老百姓的利益为名,更是盛气凌人,好像只有他才代表老百姓的利益似的。 眼看会谈就要谈崩了,郝民宣给徐树军打了个电话,他建议暂时休会,召集本市谈判人员开个短会,以便统一大家的意见。徐树军把郝民宣的意思告诉了省上的人,省上的人同意郝民宣的建议后,磋商暂时告一段落。恒昌方面的谈判人员赶到另外一间会议室,郝民宣正坐在对门的沙发上。他简单地了解了一下磋商的情况,然后对恒昌县的人说:“你们算个账,按省上的这个方案办,咱们恒昌县亏在哪里?亏多少?” 于是大家都开始算账,算了一阵,谁也不先说出来。郝民宣说:“你们谁也别算了,其实两家都有损失,损失得也差不多。按省上的建议方案办,我们给人家多赔付二十多万元,是不是这样?” 徐树军左看看右看看,还是先发言了:“我看也就这个数,撑死了三十万。”郝民宣说:“你们再算算,如果牧业生产得不到及时恢复,躺在医院里的伤员因赔偿问题得不到很好的救治,我们的损失该是多少。大家再算算,这么多人聚集到这里,一天的开销又是多少?”他扫视大家一眼,“说句不好听的话,区区二十万,还不够我们的有些败家子一年挥霍。”他顿了顿,诚恳地说,“就算这二十多万元冤枉了我们,我们吃了亏,但这个亏就吃不得吗?恒昌、番西唇齿相依,就算为番西县捐献二十万元,有什么不可以呀?何必在人家面前大发雷霆,一定要闹翻了再来?你们有这个精力抓一抓经济,抓一抓该抓的事,有什么不好!”他点燃一支烟,慢慢地吸了一口说,“其实这个账大家算得比我清楚,只是谁也不愿背一个出卖本市、本县利益的名声,怕老百姓骂娘。好了,由我来背这个骂名吧,如果再没有什么大的利害关系,仅仅是这二十万元,我们让步!” 几天后,徐树军、任之良一行,陪同郝民宣下乡视察边界问题协议的落实情况和灾区重建情况。到了现场,与事发时的情景完全两样,铁丝网已经完全修复,远远看去,它沿着山脊蜿蜒曲折,颇为壮观,使人很容易联想到几千年以前的万里长城。细细想来,不论是长城也好,还是铁丝网也罢,都是人们生活领域的分界线,都是人工制造的,均为生存竞争的产物,是人类的本能使然。 铁丝网这边,牧民的帐篷恢复了原样,成群成群的牛羊散落在这片几乎被它们啃光了的草原上,顽强地保存着它们的生命体。郝民宣他们随意进了一顶帐篷,一个男子盘腿坐在火炉口,正在用火皮袋吹火。 生活在这一带的牧民,生火做饭都用牛粪。在帐篷的一角,用就地挖来的土垡子垒成一个简易火炉,火炉不用任何金属炉齿和炉口,下面留三个洞,用于清理炉堂和吹风,上面做三个墩子,用于支撑灶具,本地人把这种火炉叫做“三叉”,在自然或半自然条件下使用,既方便,又实用。做饭和烧水时,放一把芨芨草,划根火柴点燃,然后放入晒干的牛粪,再用火皮袋吹。火皮袋是牧民自制的鼓风工具,它用整张羊皮制成一个袋子,在袋口的一端扎上一根金属管子,另一端完全敞开。用时,把管子从三叉下端的洞里伸进炉膛,一手撑住管子,一手撮往袋子的一角,很有韵律地抖动抖动,袋子便鼓满了气,然后轻轻地压下去,气便吹进了炉堂,随着袋子一抖一压,火苗便一窜一息,一会儿,炉堂就燃得通红。 那男子脸上黑黑的,鼻子上沾满了灰。他见有人进来,不自然地站起来,用衣袖擦擦脸上的灰,尴尬地笑笑,站到一边去。这时,随行的乡上的领导对那人说:“哎,这是郝市长,来看看你们,你们有什么困难,就尽管说。” 那人就骂番西县的人,说这些人多么野蛮,如何拉倒他们的帐篷,如何打他们的人,如何赶走他们的牛羊。郝民宣拍拍他的背,说:“这些我们都知道,就不用说了吧。我问你,给你们的补偿金,你们都拿到手里了吧?”那男子说:“拿到了,都拿到了,谢谢各位领导,谢谢各位领导。”说着便双手抱拳,向进了帐篷的人作揖。任之良不觉抿嘴一笑。他实在不知道,他的这个举动是出于自愿,还是做作。也只是那么一想,就不再往深里探究,也不再考究它的真实性。反正领导爱听,就当它是真的吧。他和随来的华记者赶忙摄像、照相。其他领导们围着那男子,争先恐后地问这问那,那男子这时不再尴尬,他成了这儿的中心,对领导们的各种问题对答如流。任之良想,让他来当领导,准是一把演讲好手,比我们市上的有些领导强多了。可惜他无缘当领导,不知他有没有儿子,念书了没有,是否继承了他的演讲基因。如是,就应该让他从小学习领导科学。 郝民宣他们又进了几家帐篷,证实给牧民的补偿金确已发到牧民手里。于是,带着他的人马在草原上兜了一圈,重点在铁丝网附近看了看。他看到,在这辽阔的草原上,青草被成群的牛羊啃食得露出了地表。他想,再大的草原,它的负载能力也有个极限,过度的放牧已经让这块大地不堪重负。昔日“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光景已经成为遥远的历史。 他对随行的县乡领导说:“你们看到了吧,我们不能在发展经济这个问题上一味地追求速度,而是要与自然和谐发展。老祖宗早就说过,我们对大自然的每一次征服,都受到大自然无情的报复。市上提出的发展特色农业的战略,就有发展舍饲养畜的内容,你们能不能想点办法,把这成群的牛羊从这里撤下去,放到各家各户的畜圈里去养呀?哪怕一点一点地做也行啊,一年撤不了两年,两年撤不了三年,总归,我们再也不能对此熟视无睹。不然,我们上对不起祖先,下对不起子孙,我们这些人,都会成为历史的罪人的。”随行的县乡领导都表示,要尽快落实市长的指示,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这里的畜群数量减少到草原能够承载的程度。 视察完草原,他们来到了地震灾区。这里一片繁忙景象,整齐划一的民宅,已经初具规模,受灾的人们正在为新建的房舍粉刷外表,平整院落,打造院墙。 他们进了一户人家,郝民宣把村主任江永鹏叫到前面,说:“看来你们的工作是有成效的,我代表市委、市政府谢谢你们。我们长话短说,在灾区重建工作中还有什么问题,你们尽管说,今天市上的,县上的,乡上的领导都在,有什么问题,我们解决什么问题。”江永鹏说:“感谢各位领导对灾区的关怀。领导们都看到了,各家各户的房子都是按照上面的规划修的,这会儿差不多都盖起来了。还有点儿零星活,也花不了几个钱,就不好再向领导们提啥要求了。” 任之良知道,江永鹏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在看乡上领导的眼色。按照法律规定,他这个“官”,是村民自治组织的负责人,是由村民选出来为村民服务的,他和乡长没有上下级关系,也没有向政府负责的义务。可在社会生活中,事实上和乡镇领导形成了上下级关系,村上的工作听命于乡政府,村主任得看乡上领导的眼色行事。因为,法律是写在纸上的,而乡长是活生生的,有什么事请求乡长比请求法律要方便得多。 “群众的生产、生活还有什么问题呀?”郝民宣扫了一眼在座的人,像是问村主任,又像是问大家。江永鹏刚想说什么,乡长说话了:“问题还是有的。最大的问题是群众来年的生产。今年,有各级政府的救济,有四面八方的支援,群众的房子也盖起来了,生活也没发生什么意外,就这么着过来了。领导们下山的时候可能看到了,这个村和附近的几个村,历来是靠泉水灌溉的。地震以后,泉水越来越少了,今年的冬灌已经成了问题,明年的春水看来也没有指望了。也就是说,明年这个村和附近的几个村,面临着下不了种的问题。” 江永鹏看了一眼乡长,乡长没有什么反应,他大着胆子说:“泉水越来越少,有不少年头了,只是今年更加严重。” 郝民宣看看大家,表情十分严肃,他说:“这可是个严重的问题,”他问县上的领导,“这么大的问题,你们为什么不早反映?”他又问江永鹏,“那你说说,这泉水到底是怎么回事?”江永鹏看看乡长,乡长没看着似的,刚想说什么,他又看看副县长陈志龙,陈志龙说便道:“主要原因还是上游过度放牧,开荒种地,破坏了植被造成的。大家都知道这个理,但养畜比种地经济效益好,上面又鼓励发展畜牧业,县上也就没有采取什么措施,以至于到了今天这种地步,大家才清楚是怎么回事。” [快抓在线书1.0.2] “你们有什么打算没有?”郝民宣接着问。 陈志龙赶忙说:“就是市长你在山上说的,尽快把山上的牛羊撤下来,鼓励村民舍饲养畜。今天回去以后,我们就着手研究这项工作。”“好,还要考虑尽快恢复草原植被的问题。”郝民宣说,“明年群众的生产生活问题,今天来的与此有关的部门,你们和县上好好碰碰,拿出个意见来。好吧,我们到外面看看吧,大家心中要有数。” 如今,这里已经看不到当年的景象了,小河已经完全干涸,不要说水,就连河床里的石头都没有多少了,是被村民拉去修房子打地基用了。小河两边的草地,小草刚出土,就被饥饿的牲畜啃了个精光,曾经枝繁叶茂的各种树木因小河的干涸,所剩无几,仅有的几棵也已气息奄奄,几近干枯的树枝上,零星地挂着几片黄黄的叶子,看上去是那么苍白可怜。 任之良记得,在他小的时候,这里的树林充满了生机,他和小伙伴进了林子,各种各样的小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碰上野兔、野猫之类的小家伙也是常有的事。找麻雀蛋,是他们的一大乐事。在林中茂密的草丛中,是麻雀们做窝的天堂,它们在中意的地方刨出一个小坑,用枯燥的细草在小坑中编制成窝,在此生儿育女。在麻雀飞出的地方,小伙伴们拨开草丛,毫不费力就能找到这样的窝。有的窝里有蛋,那蛋像葡萄般大小,上面有着褐色的斑纹,很是好看。 说起麻雀,当地人把它们分成两种,一种浑身灰褐色,体形大约成纺锤形,一般在农家院落的墙上找一个小洞做巢,夜间常栖身在大牲畜棚圈内的顶棚上,或民宅墙上无意间留出的小洞里,叫家雀儿。另一种,毛色成深褐色斑纹,体形略成球形,一般栖息在田野上和山地里,叫麻雀儿。任之良他们在小河边嬉耍的,就是这种麻雀儿。捉家雀儿,他们也有一套十分成功的办法。一种是白天,他们用马尾巴那光滑而长长的毛,搓成细细的绳子,做成一个个扣,再把一个个扣拴在一根长绳上,在家雀儿经常出没的地方,钉两个小木桩,把绳子拴在木桩上,然后,在其附近撒一些鸟食,成群的家雀儿不知是计,在此觅食时,就难逃厄运了。还有一种办法就是夜间捕捉,他们三五成群,溜进生产队饲养院的牛棚、马棚或什么棚,用手电筒向棚顶一照,发现雀儿,用棍子或鞭子往上一抽,成群的雀儿便乱飞乱撞,再拿手电筒往地上一照,成片成片的雀儿在地上扑棱扑棱地挣扎,他们捡起来,放进带来的袋子里,满载而归。 如今的这里早已不见麻雀的影子,更不要说野兔野猫什么的。于是他问江永鹏:“想当年这里是麻雀的天堂,如今怎么连麻雀的影子都不见了?” 江永鹏不无诙谐地说:“都坐火车走了。”任之良惊讶地“啊”了一声,盯着江永鹏半天说不出话来。尔后他问:“坐火车上哪里去了?” “上新疆打工去了。”江永鹏话音一落,在场的人都笑了,笑得那样苦涩,那样无奈。江永鹏不失时机地补充道:“我们这地方,连雀儿都不想住了,你说人可怎么住得下去呀!” 短短二三十年的时间,生他养他的这块土地,已经不能养活一只麻雀。任之良想,这真是我们所说的过度放牧造成的后果吗?还是有更深层次的原因?真如领导们说的,只要把山上成群的牛羊撤下山来就能恢复这里的生态吗?大自然和人的关系,就像人的内脏器官之间的关系一样,只有协调一致,才能保证机体的生机与活力,只要哪个脏器出一点小小的毛病,就有可能造成有机体的灭亡。大自然也一样,它必须保持平衡,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大自然也会死亡的。由于人类的活动,短短的二三十年时间,就使一片生机盎然的土地变成了不毛之地,如果不加限制地,无休止地任由人类向自然索取,不知二三百年之后,我们唯一的家园会是什么样子,不要说千年万年之后的事了。他又一次想起太平洋加拉帕戈斯的群岛上食掌莺的故事,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郝民宣一行看完了这里,要求县乡领导在做好灾区重建扫尾工程工作外,最要紧的是,抓紧研究解决明年群众的生产生活问题。郝民宣特别吩咐江永鹏,要及时和乡里联系,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一定要向上面反映,不要问题成堆了才去找政府。江永鹏一一应承着,和来的人一一握手告别。当他握到任之良时说:“不去看看老妈了?” 他看着江永鹏,一时不知怎么说好。上次母亲病得不轻,他强行带到城里,住了几天医院,病很快就好了。过完年,就嚷嚷着要回来,就送回来了。自那次送回来之后,他没有见过母亲的面,他确实想看看她老人家了。但一想,还是工作要紧,就对江永鹏说:“不看了吧,陪着市长呢,不便于单独行动。”说着掏出两张钱,交给江永鹏,“请你代劳给我妈吧。代我向她老人家问好。”江永鹏接过钱,有点为难地说:“老三不行了。老念叨你呢,回去后抽个空来看看他吧。” “我是应该去看看他呀,都到家门口了,不见个面,就这样走了,也太不近人情了。”说着他在衣兜里掏,掏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掏出来。他对江永鹏说,“那二百元钱,你先给我老三吧,妈那里还过得去。过后我来了再说。”说罢,来人已陆续上车,任之良也只好上车,一路上郁郁寡欢。 所说的老三,就是任之良那个患肝癌的堂哥,还不到五十岁,肝癌已经到了晚期。期间任之良曾看过他,那时,他还能下地干活,如今不知是什么样了。想到这里,他特别想去看看他。他们到了县上,开了一个会,研究部署了有关工作,郝民宣要回市里了,任之良对徐树军流露了要看老三的心思,徐树军说:“你怎么不早说,早说,你就不下来了,留下来看看他,顺便也看看你老娘。” 任之良说:“我不好意思开口,这不是陪着市长嘛!” “好吧,”徐树军说,“我搭市长的车回去,叫小黄送你一下,人之常情嘛。” 任之良流泪了。说实在的,像这样活着,还不如叫他早死。 “我给你请个医生看看吧。”他说着抽泣起来,再也没有勇气面对这样一个人了。 他和小黄去乡卫生院请了一个医生。医生听了任之良的介绍,带了一点药,随车来到老三家。医生看过后说:“也只能洗洗腿,上点药,最多抽抽腹腔内的水,再打支镇痛的药,怎么也没有回天之力。”任之良还能说什么呢,他是农民呀。如果是公职人员,他这会该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恐怕也不会是这个样子。最起码,他的腿不会因为肿胀而开这么多吓人的窟窿。医生花了好大的劲抽了抽他腹中的水,拿酒精洗了洗可怕的腿,用了点消炎的药,包扎了一下,吊了一瓶液体,就算完了。任之良知道,对于这病,这样做没有任何用处,也就是尽尽兄弟之谊,表表心意吧! 因为打了镇痛药,老三昏昏沉沉的有点睡意。任之良看着他可怜的样子,断断断续续地想起了早年的一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 老三青年时精明能干、聪明伶俐,因家庭贫困,上了两年学就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了。他结婚之前就能说全套《水浒》,任之良特别爱听,就缠着他说,后来等他看了《水浒》,他才知道,老三说的,与他从书中看的分毫不差,不知老三的字是从哪里识的,那时被禁止的这《水浒》是从哪里搞到的。老三脑筋转得快,在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他在农闲时间或队里调他进山垒羊圈、铲羊粪的空儿,拾点蘑菇,挖点草药,抓几只旱獭(一种哺乳类草食动物,属于松鼠科;本地人叫獭儿或獭拉),总能因地制宜地耍一点小聪明,搞一点小钱。因此,他算得上是这个小村庄的“有钱人”了。所以,在他上学期间,多多少少得到过老三的资助,比如买个钢笔呀、小人书呀什么的。 记得有一次暑假,他跟老三进山去抓旱獭。顺着村中的这条小河,走十多里路,就到任之良他们今天去过的那个地方。昔日的那里,草肥水美,生机勃勃。獭儿时常在离牧人的帐篷不远的地方出没。老三带着他,在好几个獭儿洞口下了扣子,他能准确判断出哪个洞里有獭儿,哪个洞是空洞。第二天去收扣子,总有那么一两个洞口有獭儿上扣。记得第一次跟老三去收扣,在一个洞口,扣子扣住了獭儿的后腿,他帮老三拽住扣子往出拉獭儿,獭儿尖叫着使劲往洞里钻。他们拉出獭儿,獭儿直立起来,两只前爪抱在一起,叫喊着,像是在求饶,又像在保护自己的脑袋。 据老三讲,这獭儿是人变的,说有一个人犯了天条,天帝要罚它变成畜生,它向天帝提出个请求,说变成畜生后,“饿死不吃干黄草,渴死不喝清泉水”。天帝答应了他的请求,把它变成了现在这模样,到了树枯草黄的冬季,它洗掉肠胃,冬眠起来。等到春暖花开的时节,它再出来。它常在清晨出来吃草,那是它在吸食草叶上的露珠,因为它是不喝泉水和河水的。不知老三给他讲过多少个故事,随着岁月的流逝,大都记不得了,唯有这獭儿的故事和捉獭儿的事使他记忆犹新。他在想,天帝让人变成畜生的故事,是否是人类的一种预见,将来人类的某些个体,有可能退化成某种畜生? 老三迷迷糊糊地说着什么,他一句也听不懂。他的这病是肝炎发展而来的,是一种肉眼看不见的叫肝炎病毒的微生物破坏了他的肝脏,毁灭了他的肌体。人可能轻而易举地杀死一头力大无比的牛或一头大象,但对付这种看不见的小东西,目前还没有什么特别有效的办法,这是否也是一种生态平衡呢? 镇痛药的药效过了,剧痛又在袭击老三,他疼得把舌头都咬破了。任之良不忍目睹这样的惨相,他吩咐老三的家人给他吃了安眠药,说了些安慰的话,流着泪离开了老三家,去看自己的母亲。.c.-23- 骆垣脸上的伤疤好了,去了大口罩,脸颊上露出几道鲜嫩的印痕。他觉得已无妨大雅,可以在社交场合抛头露面了。 任之良到他的办公室向他汇报最近的工作,他装模作样地拿出笔记本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记着。汇报完了,任之良向他请示最近的工作,他笑笑,说:“这个,你先说说你的意见,我们商量着定吧。”任之良笑笑,他太了解骆垣了,此人在行政上混了半辈子,这半辈子就在歪门邪道上用功夫,说到工作,要么压根儿出不上什么主意,要么就是出歪主意,图一己之利,要么一出口就驴头不对马嘴,在下属面前丢人现眼,让别人耻笑。好在此人脸皮厚,管你耻笑不耻笑的,他也无所谓。说是商量着定,实际上等于找个借口推卸责任。任之良说:“你是主管局长,还是你指示吧,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你知道,这阵子我休息,工作上的事,也没有怎么管,你有什么高招就不要藏着掖着了。”骆垣笑容可掬,一脸的真诚,“救灾科的事让你费心了,我们当领导的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的。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按说,在这里干了这么些年,干得怎么样,领导心中有数,同时年龄也不小了,待遇问题也该解决解决了。可是……” 任之良说:“就不说这些了吧,”他知道,骆垣下面将说些什么,民间有句话,叫句句不离本行,这些政客们,说着说着就扯到官场上了,就像习武的嘴里离不开个武字,打铁的离不开个铁字,心里整天想着的就是那点破事,听着都让人烦。于是就打断他的话,“待遇不待遇的,我也无所谓。工作上能说得过去,对得起这份工资也就心安理得了。”“我知道你清高,对有些事看不惯。但我们还是现实一些好。大家都这样,你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呀!” “你说我能怎么样呀?这又不是我说了算的事。” “事在人为嘛。俗话说得好,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事,你看不惯人家,人家还看不惯你呢。”骆垣语重心长,很关心任之良的政治前程似的。任之良本想把这段时间的工作向他做个交代,叫他给徐树军说说,赶快把这个科的科长配上,他确实有点吃不消了。他接着骆垣的话题应付了几句,便把请求他配科长的事向他说了。骆垣想想,说:“我觉得还是你自己向徐局长说比较好。” [快抓在线书1.0.2] “而我觉得,你提出来比较顺当。你是分管局长,自己分管的科不能长期没有科长呀,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呀?”任之良委婉地说。 任之良想,工作满意不满意,不是凭谁的一句两句话就能做结论的。显然,骆垣只是想耍滑头,不肯揽这件事罢了,再跟他磨蹭也没有什么意义。就说:“好吧,你要是有难处,我去说就是了,只是你不要有啥想法,说我不配合你的工作什么的,那我就里外不是人了。” “我有什么想法呀。再说了,工作嘛,谁做不是做呀。把你累死了,不见得对你有什么好处。你确实不想干了,我也不能勉为其难。”他话头一转,“哎,任主任,你真的没有想过你的待遇问题吗?” “我想有什么用呀?这不是我想就能想上的事呀!”任之良随便这样说。“想与不想两回事呀。我还是那句话,成事在天,谋事在人。你想都不想,谁会拿个待遇送给你呀。”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有点神秘地说,“听说钟书记要调走了,你知不知道呀?” 任之良会心地笑笑:“那是神仙们的事,与我们老百姓有什么关系呢!” “怎么没关系呀,你想呀,钟书记一走,不是得配新书记吗?书记一配,副书记呀,市长呀,副市长呀什么的都得跟着变,这一变,各县区、各部门的头头脑脑不也得变吗?一朝天子一朝臣嘛。你想想,对我们这些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机会来了!”任之良明白,最近,外面盛传钟润生要调走了,这在本来就不平静的机关生活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就像一个猴群的猴王老了或生病了,对觊觎王位的猴子来说,这就是机会。争夺王位的斗争可能随时暴发。骆垣要想成为这个局的局长,他首先要做的就是挤掉现任局长徐树军。他们已经交过锋了,因为自己贪图了一点蝇头小利,不仅没有打败对手,差点葬送了自己的政治前途。再怎么发起这场战争,他心中无数,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搏斗,就像猴子一样,不向老猴王挑战,猴王之位是不会主动给你让出来的。就像一位伟人说的那样,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任之良明白骆垣的用意,他是想把他拉到即将到来的猴王之争中,去为他摇旗呐喊。他知道他的这位领导接下来会对他提出这方面的要求,他对此不感兴趣,于是找个借口离开了骆垣的办公室。骆垣望着任之良的背影,深深地叹口气,心里在说:“这人真得不可救药了。” 任之良走后,他甚感无趣,站起身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动,显得心事重重、焦躁不安。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拿起话筒“喂”了一声,声音马上变得十分温和,脸上堆起了笑容。原来是甄恪的电话,要他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骆垣到甄恪的办公室,甄恪在看文件,抬起头看了一眼骆垣,说声“坐”,便又埋头看他的文件。骆垣小心翼翼地在沙发上坐下来,见茶几上放着一包中华牌香烟,习惯性地拿起来就要抽,但他马上又谨慎地放回原处。他不知甄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在此非常时期,他不敢有半点冒失。甄恪继续看他的文件,不一会儿,骆垣就有点坐卧不宁了。他从这位副书记那儿得到过好处,但也得罪过这位副书记。他和这位副书记同时拥有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从法律上讲又是他的妻子。尽管他拈花惹草,不知和多少个女人有过交媾,但他仍然恨他。 他想起任之良给他讲过的故事,当时听了觉得好笑。面对甄恪,他似乎明白了点什么。故事说的是,动物是怎样争取自己的性权利,争夺和捍卫自己的性伙伴的。在一次闲聊中,任之良绘声绘色地对他讲,有些松鼠会不遗余力地捍卫自己的性伙伴,不让别的松鼠染指。雄性松鼠把一些胶状的分泌物射在雌松鼠的阴部,像人类的贞节带一样,防止自己的性伙伴红否出墙或被别的雄性松鼠勾引而占有。 想起这些,他隐约觉得,任之良发现了他和王一丹那些肮脏的勾当。面对甄恪,他觉得任之良讲的故事,分明是在影射他。分明是说,他不但没有捍卫自己的性伙伴,而且为了自己所谓的政治前途,还将她拱手让与他人。想到这里,他的脸微微有点发红。其实他的脸大可不必发红,任之良给他讲这些的时候,并不是为了影射什么,在场的也不光是他一个人。任之良是习惯性地讲出来的,他的本意是说,人类曾经使用过贞节带,也不排除在地球的某个角落现在还仍然在使用这种东西,这并不是人类的发明,是整个动物的发明;不是人类成之为人之后才有的,可能在人类的远古时期就有过这样的事;这是自然之理,不是文化现象。所以,后来产生的至今在人类的生活中仍然起着巨大作用的婚姻制度,确实有着坚实的生物学基础。 骆垣当然不懂这些,所以他以为任之良在影射他、在嘲笑他、在贬低他。其实用不着别人去贬低他,他自己本来就很低。 骆垣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甄恪。甄恪看完最后一份文件,慢悠悠地收起文件夹,抬起头问骆垣:“最近在干什么呢?”“工作上有点忙,您知道,又是灾区重建,又是处理边界纠纷,忙了好大一阵子。”骆垣和颜悦色地说。 “真的很忙吗?不会是忙着跟老婆打架吧?”甄恪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直戳他的伤疤。 “哪里呀,拌了几句嘴,真的没什么。”骆垣欲盖弥彰,一下红了脸。“还说没有呢,你看看你的脸,像什么样子!”甄恪咄咄逼人。这是他的为官之道,先把对方的气势打掉,让你在他面前自觉地低下头来,使你在后边的谈话中,不能有半句假话,并顺着他的思路,让你说出自己想说的话。他看骆垣还算老实,放缓了语气说,“最近听到什么情况了没有?” [快抓在线书1.0.2] “不知道书记问的是哪方面的情况?” “哪方面的都行,就是想了解了解下面的情况。”甄恪不经意地说。于是骆垣便从局里的事情说起,说得尽管前言不搭后语,甄恪还是一副认真在听的样子,嘴里嗯嗯嗯的,好像对下面的情况很感兴趣,这也是为官的一项功夫。骆垣结结巴巴说了半天,甄恪觉得听得差不多了,接过骆垣的话头问:“班子没什么问题吧?” “这要看咋说呢?” “说实话呗。” 说了半天,这才是甄恪真正想要的话题,他镇静地问:“你是听谁说的?” “大家都这么说呢。” “你信么?”“我们都希望由你来接这个班。因为你理论水平高,领导能力强,人缘又好。说句不恭的话,车轱辘上绑驴球,挨也挨上了,轮也轮上了。不是你,还能是谁?”骆垣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说,谁不知道你甄恪是何须人也,大家都说,在天龙市任职多年,捞下的钱都向省上进贡了,精心经营了这么多年,该到盈利的时候了。还在这里买什么关子呀! 甄恪笑笑,说:“但这事不是你说的那回事呀,有人比我有资格呀。”他停了一下,接着说,“我就是有所变化,也不是钟书记现在的这个位子。” “至少也是市长的这个位子吧!”“这也不可能一帆风顺,有条件争这个位子的人还是大有人在的。”甄恪有点忧郁之色,骆垣就明白了八九分,于是他说:“你说吧,甄书记,我们这些人能为你做点什么?” “你想啊,在这节骨眼上,最怕的是什么?” 骆垣想了想,想起了自己在局里掀起的波澜,如果不是自己有个非法签名这当子事,徐树军就有可能败在他的手里了,想到这里,他笑嘻嘻地说:“是怕有人捣鬼,给你捣鼓出丑闻什么的!”“你再想想,哪些人最有实力争这个位子?” 骆垣歪着头想想说:“我明白了,甄书记,你就放心吧。” “放心什么呀,我可什么话也没有说呀!”“知道,书记。” 就这样,双方心知肚明,要说的话点到为止。两人又说了一些闲话,骆垣心里像灌了蜜糖,根扎稳了,还怕枝叶不茂盛吗?扶上了甄恪,就是扶上了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冒冒这个险呀! 骆垣在回局里的路上已经心中有数,他径直进了冯晓仁的办公室。冯晓仁在电脑上打牌,见了骆垣头也不抬,说了声“坐”,便继续他每天的功课。骆垣坐下来,说:“在忙呀?”冯晓仁“扑哧”笑了一声,抬起头说:“你也来取笑我呀。你不听社会上有‘四大闲人’的说法:老板的老婆领导的钱,人大政协调研员。我就是这‘四大闲人’之一,调研员,前边还带个助理。能有我忙的什么事呀?” 骆垣也笑笑说:“说的也是,连我都快成闲人了,哪有你干的事呀。你不听社会上也有一种说法,叫一把手政治。要想有事干,就得当一把手呀!” “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无相干。”“这话看怎么说呢,你又没有七老八十,希望还是有的。至少还能捞个实职干干,说不上哪天就当一把手了,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事在人为嘛,老兄!” 冯晓仁眨眨眼,欠了欠身,说:“看来你是有什么好事了吧,不妨说说,让我也分享分享。” 骆垣说:“好事天天有,单怕人老了。不瞒老兄说,这样的机会还是有的,看你干不干了。”“嘿,还真有呀。说,用得着兄弟们的地方,你就吱声!” “你大概听说了,钟书记要走了。” “那是神仙们的事,与我们凡人有什么关系?”“你想想,怎么能说没有关系呢?他这一走,市上的领导不就得变吗,市上的领导一变,各部门的班子多多少少也得变了,徐树军该也船到码头车到站了,还能把这个局长当老死不成?” “嗯,有道理,你说怎么干吧?” “钟书记走了,按常理,市长继任书记,市长的位子不就空下来了嘛。抬上个人当市长,他还能忘了为他牵马坠镫的,为他打过江山的?”冯晓仁想想说:“怎么抬呀?” “你想呀,当领导的在这种节骨眼上最怕的是什么?这个你不明白呀?”骆垣把甄恪暗示给他的意思又给冯晓仁暗示了一遍,冯晓仁心领神会,一会儿,一个阴谋就在他们的一唱一和中形成了。 钟润生说走就走了,郝民宣调整为市委书记,上面的意图是在现任的几位副书记、副市长中推荐一名,作为代理市长,也就是未来的市长。正如骆垣所说的,在这节骨眼上,上面接到了大量的投诉举报信,举报的对象集中在最有资格竞争这个位子的另一位副书记身上。省上派调查组下来调查了一个星期。举报信没有举明具体的违纪违法事实,多是捕风捉影,还有大量的侮辱性言辞和人身攻击,在调整领导班子的时候抛出这种东西,明眼人一看就知举报者怀的是什么用心。调查组查无结果,班师而回。而此事在这座城市掀起了轩然大波,因被举报人是现任的副书记,此事有诬蔑他人之嫌。从举报信件看,举报人熟悉官场情况,有明显的个人企图,上面决定追查举报人的责任。 举报信是打印的,各部门的打字机和电脑成了侦查的主要对象,由公安人员挨个核对。 冯晓仁像热锅上的蚂蚁,社会上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说诬告信是某领导指示其亲信写的,这个“某领导”,大家心知肚明,因他在领导岗位上,谁也不便明言。侦查工作虽然没有明确划定范围,但主攻方向是明确的,就在某领导的人事圈子里进行。冯晓仁找到骆垣商量对策,骆垣说:“你先沉住气,我看做做样子也就是了,还能动真的不成。只要甄书记还在位,这就是颗烫手的山芋,谁不知道甄书记在上边有人呀!” “万一真的追究起来怎么办呀?”冯晓仁心中不是滋味,用任之良的话说,自己也就是老猴子的角色了,还争什么猴王?没有打败老猴王,反叫人给套住了;偷鸡不成蚀把米——几头子都划不来呀。他搓着头,对骆垣说,“到时候甄书记一推六二五,把我当成替罪羊,我可就惨了。”骆垣心里也犯嘀咕,他想起那天甄恪对他说的“我可什么也没说”的话来,他不认账,丢车保帅,你能把他怎么样?想到这里,他心中一阵紧张。 他听任之良说过土狼的故事,他说在大多数哺乳动物中,刚降生的婴儿都四处寻找母亲的奶头,而小土狼出生后,首先要做的就是寻找其同胞的脖子。几个小时内,一只小土狼会咬死另一只小土狼。这就是土狼的生存哲学,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没有中间道路可以选择。他想起甄恪的那对眼睛,那对充满杀气的眼睛,顿觉不寒而栗,这可都是一群狼呀,不论是甄恪还是冯晓仁,在涉及到生存问题的时候,那可真就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呀!想到这里,他不禁看一眼冯晓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自己镇静了一下,对冯晓仁说:“我还是那句话,要沉住气,他们不会怎么样的。万一要动真的,我们谁都一口咬定,来个死不承认,他也拿你没办法。”“看来也只有这样了。可我把丑话说到前面,到时候可不能把我卖了,让我一个人背这口黑锅呀!”冯晓仁心有余悸,眯着眼对骆垣说。 骆垣说:“不会的,好汉做事好汉当,哪能让你一个人顶着。” 冯晓仁说:“但愿如此。你在上面路子广,你多操点心,走走路子,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骆垣说:“最近我们最好不要一块儿凑,免得节外生枝。” “好吧,你可要多操点心呀!”冯晓仁说着,退出了骆垣的办公室。冯晓仁走后,骆垣想:举报信是你冯晓仁写的,你不背这口黑锅,叫谁背呢?连土狼一生下来就知道咬死对手,何况我骆垣呢! 举报信的来源很快有了头绪。甄恪像从天上掉下的一样,他打电话给骆垣,约他到一个叫“天外青山”的地方去见他。骆垣见不着甄恪正在发愁呢,接到甄恪的电话,他连车都没有要,打了个的,径直来到“天外青山”。这地方位于郊区城乡结合部,整个建筑群落很不起眼,大多为郊区农民建的二层小楼,出租给外来的经营者开酒楼、办旅馆、经营桑拿按摩什么的业务,是一些民工、打工仔和城市无业游民光顾的好地方。不想这么大个领导人也来此地,想必是万不得已的选择。 他进了天外青山,里面装饰得古朴典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馨。一看就知,这样的地方不是一般人能光顾的。他才知道他这个经常光顾美食娱乐场所的花花公子,也有不曾涉足的地方。 他被服务小姐带到二楼叫做桃花厅的房间里,他在沙发上坐下来,小姐给他倒杯茶,顿时一股浓浓的茶香味扑鼻而来。他随便问小姐:“其他客人呢?”小姐说:“我也不知道,我先把你侍候着,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她说着紧挨着骆垣坐下来。 骆垣是色情老手,他一看便知道,这位浓妆艳抹的小姐就是他今天的大餐,于是,用不着过多的前奏,很快就进入正题,和那小姐搂抱着推开套间的门,滚到那张小床上,哼哼叽叽地干将起来。 事儿办完后,小姐出去了。不一会儿甄恪进来了,甄恪在天龙市的战斗中战败了,但他在人生舞台上并没有战败,在官场上这么多年,他的根已经扎得很深了,不会轻易败下阵来。在上边某位权势人物的周旋下,他就要到另外一个市去当市长了。他惦记着天龙市举报信的风波,一旦被确定与他有染,那就难说了,煮熟的鸭子也有飞掉的时候呀!因此,在这件事情上绝对不能出半点差错。骆垣刚刚播撒过种子,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容,见了甄恪,赶忙站起来,有点不好意思。那位小姐进来,她给甄恪也倒了杯茶,便又退了出去。甄恪叫骆垣坐下来,坐稳当后,甄恪开门见山地问他:“那事真是你干的?” “是冯晓仁干的。”骆垣回答得很干脆。 “和你没有一点关系?”甄恪接着回了一句。骆垣想,你真老奸巨猾,要说,这事的始作俑者还是你,是你暗示我们这么干的,我们指望着你发达,来提携提携自己,不然,谁吃饱了撑的,去干那闲事呀!这会儿事发了,好像与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似的,到了这节骨眼上,还在这儿装模作样,真是鬼到家了?想到这里,他试探着说:“甄书记,这不是根据你的……” “根据我的什么?”甄恪接过骆垣的话头,一脸严肃地说,“没有根据的事,不要乱说,谁做的事谁负责。遇上不顺的事,一推了之,可不是你骆垣的风格。”他喝口茶,语气缓和了一下,拍了拍骆垣的手背,接着说,“这事也就这样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年轻人干事莽撞,谁也会理解这一点的。” “处理还是要处理一下的。要不谁都可以往领导的头上扣屎盆子,还让领导们怎么工作呀!”甄恪又喝口茶,慢条斯理地说,“最近两天,调查人员可能要找你们那个姓冯的谈话,你给他做做工作,交代一下,赖是赖不掉的,怎么做的就怎么说,千万不要乱咬人。” “甄书记,你是知道的,那人有点无赖劲,犟起来十头牛拉不过来,不承诺点什么,恐怕很难说服他。” “我说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难道你就没有听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俗语吗?他不拉扯别人,别人还会忘了他不成?”“我明白了,甄书记。” “明白就好,我想你也会让那姓冯的明白的。” “我尽力而为吧。”“不是尽力而为,而是保证要做到。如果他要乱咬,你想没想过后果呀?” “我知道了。” “好吧,这里就我俩,我们吃点什么呢?”“随书记的便。” “好吧,这里的河豚很好吃,我们尝个鲜,敢不敢吃?” “书记吃得,我有什么不敢吃的。”甄恪拍拍把掌,刚才那位小姐应声进来,甄恪给她递个眼色,说:“请进来吧!”那小姐点点头,又出去了。不一会儿,进来一位男士,西装革履,一身名牌。一看就知是时下最时髦的那种人物。骆垣站起来,看了眼甄恪,又看了眼那人。甄恪也没有站,他介绍说:“这是李老板,”转身对李老板说,“这是骆局长,你们先认识认识。” 骆垣和李老板热情地握握手,互相问了好,李老板就将他俩从沙发上请到餐桌上。准备吃河豚。李老板坐在骆垣的旁边,随手掏出一个信封袋,从桌子底下递到骆垣的手里。骆垣接了,感觉里面鼓鼓囊囊的,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他在底下把袋子推过去,李老板又推过来,最后李老板使劲捏了捏他的胳膊,他才把那个袋子装起来。对于骆垣来说,这又是一道大菜。 一天之内,连上两道大菜,看来甄书记把这事确实放到心上,决心要让冯晓仁闭嘴的。无形中给了他巨大的压力,如果这事摆不平,甄恪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从此他也就跟着甄恪身败名裂。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做好冯晓仁的工作,让他把这一阴谋永远埋藏在心中,直到带进坟墓。骆垣把甄恪的意思婉转地给冯晓仁说了,并把那个袋子的一半给了他。不料冯晓仁不买他的账。他红着脸,脖子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他对骆垣大声地说:“这我干了个啥?那个时候说得天花乱坠,好像他甄恪马上就是市长了,你骆垣就要当这个局长了,我的事也就唾手可得了,因此,我也就放了一百二十个心。谁曾想,事儿没成,把我推出去,叫我当这个替罪羊。老实告诉你,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让我一个人顶着,没门。” “你看,”骆垣带着哀求的口吻说,“话也不能那么说。这事儿,有成也有败,就像你买彩票,中了,兴高采烈,不中,只能怪自己手气不好,还能怪谁呢!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呀?” “你也不要哄我,我会掂量这事的轻重的。话说回来,我冯晓仁也是提得起、放得下的人,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的人,不是自己倒了霉非要拉个垫背的不可。事情我可以一个人揽下来,可以后你总要让我吃饭,让我活人吧?”“这个我想没问题。”骆垣见冯晓仁活络了,和颜悦色地对他说,“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我会对他说的。” “要求不高,让甄恪给我写个纸条,保证这场风波过去以后,保住我的待遇。”冯晓仁平静地说。 骆垣想想,觉得这事难办。但不答应,这冯晓仁的这一关又不好过。他突然想起在发票上冒名签字的事,觉得只有冒险一试,再也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了。于是,他答应了冯晓仁的要求,决定铤而走险了,模仿甄恪的笔迹,给他写个纸条了。任之良上班不久,有关部门的人员就来调查冯晓仁的案子。举报信的来龙去脉基本查清,可以肯定是冯晓仁所为。这个程序含有征求意见的意思,也就是考虑给此人一个什么处分的问题。 调查工作采取个别谈话的方式进行。任之良把他们安排到会议室里,给他们打印了一份本局职工的名单,他们想找谁谈,就把谁叫进去,谈完了再叫下一个人进去,看上去认真而执著,这叫对组织负责,对犯错误的同志负责。 两名调查人员,一位中年人,一位年轻人。谈话是从科级干部开始的。挨到任之良,他被叫到会议室,隔着会议桌,坐在调查人员的对面,回答调查人员的提问。“谈谈吧,你对冯晓仁的看法。”任之良坐下来后,那位中年人说。这两人任之良都熟悉,说话也就没有什么拘束。他走过去给二位的水杯里添了点水,坐回原处,说:“你们想了解点什么,提出来,我再回答,你们看行吗?” 二位交换了一下意见,那年轻人说:“其他问题,局里其他同志都谈到了。考虑到你对冯晓仁的情况比较熟悉,对人的评价也比较客观公正。所以想听听你对冯晓仁的总体看法。” 任之良笑笑,说:“其实,你们对这人是了解的。这人往局里调的时候,是市上的一位领导硬压过来,这位领导说他比我们局的哪一位科长都有水平。刚来,正好有一位科长调走了,让他负责这个科室,结果怎样?闹出了不少笑话不说,还把局里闹得乌烟瘴气。说句你们不爱听的话,上次在局里民主推荐领导干部的时候,有几个人投了他的票?谁都清楚。这人提拔以后,不仅局里负面影响很大,社会上的影响也是很糟糕的。这个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任之良也笑笑,说:“我明白,因为你们是熟人,我就放肆地说了几句,要是别人,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中年人说:“哎,该说的还是要说嘛。” 任之良说:“你说什么是该说的呀?”那年轻人说:“比如,政治思想呀,品德呀,工作责任心呀,劳动纪律呀什么的,有什么就说什么呗。” 任之良不知怎么回答这年轻人的问题。他在想,人类基因图谱绘制出来以后,人们惊奇地发现,一个基因,一串DNA“字母”就能导致一种行为,也就是说,人类个体的行为是由他的DNA图谱决定的。有朝一日,给活着的每一个人建立一个基因档案,就像身份证一样,给每一个人制作一个卡片,这个卡片载明持卡人的基因特征,只要查证他的基因卡片,就能判断他的性格、气质、能力和品德,分清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如果是这样,像骆垣、冯晓仁之类就不会占据应由好人来占据的位置,从而去危害他人,危害社会。那时的组织部门就用不着费那么大的劲去考察这个,考察那个,考察来考察去,最终还得按领导的意图办。你说这多费事呀!就像今天考察的这人,每次提拔都考察一次,每次考察结果都一样,不会有人说他好,但每次都提拔了,是谁的错,谁也说不清楚。如果有基因卡,看看这个卡片就是了。何苦在这里让他谈冯晓仁的政治思想呀、品德呀、工作责任心呀、劳动纪律呀什么的。 想到这里,他不禁笑了。那中年人问他笑什么呀。他耸耸肩,发现他面对的是很现实的现实,思想是一回事,现实又是一回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赶忙说:“哦,是我思想走神了,对不起。”他望着对面的两人,说,“这人还真是难以一下子说清楚,这样给你说吧,这人有可能是位出色的外交官、杰出的社会活动家,但不适合做行政工作。”“这话怎么讲?”年轻人认真地问。中年人则会心地一笑,说,“随便说吧,怎么想就怎么说。” 任之良说:“因为这人交际特广,什么样的朋友都有,有白道上的,也有黑道上的。这人有一个特点就是善于活动,一天之内,你很难在一个地方找到他,这会儿在这里,过一会儿可能又在那里。只要醒着,总有忙不完的事。发生这事,可能与他的这个特点有关。人闲下来,总得找点事干,你说对吧!” “群众基础怎么样?”那年轻人问。任之良说:“好像不大愿意与本单位的职工交往,他的朋友好像都是些很有个性的人,有点与众不同。” “与你们的骆局长关系怎样?”年轻人又问。 任之良说:“好像不错。挺合得来的。”“你觉得这事与骆局长有没有关系?”年轻人再问。 任之良说:“这我不知道。不能瞎说。” “这就怪了,市上领导班子变动,这与他没有关系,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呢?”“这我就更不知道了。你们可能了解我,我这人从来不去无端地猜测别人,也不去打听与我的生活、工作无关的人和事。” “最近一段时间,他都跟哪些人来往?” “不知道。”“平时他有没有流露过要求调整职务的言行,比如要求调整个实职什么的。” “没有注意过。但据他的为人,存在这样的想法不足为怪。” 两位调查人员互相交换了个眼色,那中年人说:“好吧,今天就谈到这里,以后有什么情况,我们随时向你了解。你有什么事要反映,可随时找我们谈,也可以其他形式向组织反映。”接下来找领导谈,最后找本人谈。冯晓仁大大咧咧地走进会议室,冲两位调查人员点个头,就坐下来。中年人冲他笑笑,说:“请你把门关上!” 冯晓仁转身向后望望,他的身子靠在椅背上,用一只脚踢了一下门,门啪的一声关上了。接着他侧过身子,狠劲地擤了几下鼻子,咔地向地上吐了一口痰,掏出一包餐巾纸,取出几张,很夸张地擦了几下,嘴上和鼻子上粘了一些纸屑,看上去就像一个腐烂的苹果上爬了几只苍蝇。两位调查人员听闻过冯晓仁的所作所为,但没有想到他是如此没有一点个人修养,怎么就一步步到了现在这个位置,想起来都令人可怕。 调查人员硬着头皮和他核对了几个问题,让他在调查笔录上签上了字。他说:“这么大点问题还这么认真,你们小题大做了吧?”“这是组织考虑的问题,不是我们讨论的事。”年轻人没好气地说。 中年人说:“你觉得这个问题还不严重吗?别的不说,用一些不堪入耳的言辞对他人进行人身攻击,严格地讲,你已经触犯刑律了。” “这也触犯刑律,那触犯刑律的人就太多了。”冯晓仁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我不过向上面反映了一些问题,言辞偏激了一些罢了,也用得着你们兴师动众?”“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到时候我们会给你申辩的机会的。你说说,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 “没什么动机,”冯晓仁仍然毫不在意,“我有气,和他们玩玩,出口恶气罢了。” “你有什么气呀,你的待遇问题不是刚刚解决了吗?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呀?”“我满意个什么呀,给你们干了三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到头来,给这么个闲差,还以为照顾我了。哼!” “就为这呀?恐怕没这么简单吧。”年轻人说。 “那你说是为了什么。你知道了还问我干什么?”冯晓仁大声说。“我们不是来吵架的,”中年人说,“我们也是履行公务,请你不要感情用事。”他想,这号人我们见得多了,不要说三十年,就是四十年的也见过。这样的混混,在机关上混得时间越长,糟蹋纳税人的税款越多。还摆什么功劳苦劳呢! 任之良接到讣告,堂哥任老三死了。 老三是自杀的,他用一截电线,接通了电源,让电流从身体中流过,从容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任之良经受过诸多亲人的死亡,他对死亡有一种超然的感受。因此,任之良接到讣告后异常平静。他想,人总是要死的,和一切生物体一样,不可能长生不老。作为人类的个体,与人类的历史相比,其生命短暂得足可以忽略不计。人生在世,犹如人在旅途,是暂时的,是不得已而为之,而人死才是永恒的。人是大自然的孩子,人死后回归大自然,就像孩子回到母亲的怀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想到这里,他自然想起中国古籍中对死亡的理解,《韩诗外传》认为,人死了,“精气归于天,肉归于地,血归于水,脉归于泽,声归于雷,动作归于风,眼归于日月,骨归于木,筋归于山,齿归于石,膏归于露,毛归于草,呼吸之气复归于人。”这段话讲得再明白不过了,人的肌体组织来源于自然,精神在其本质上也来源于自然,人死后把自然之物归之于自然,哪里来的回到哪里去,这有什么可悲的? 任之良准备请假,去看老三最后一眼。 他写了请假条,拿去让徐树军批。徐树军看后说:“你要请这么多天呀?局里最近这么乱,你走这么些天,办公室的工作,还有救灾科的工作,撂得下吗?”任之良说:“我这是请公休假,上班以来,我还从来没有请过公休假。再说我家死人了不是,这事搁谁家都是大事呀!你就准了吧。” “这我理解。要不这样吧,你也不要请这么多天,你先去看看,该料理的料理一下就回来。如果还需要你办什么事,你再去,好吗?”徐树军以商量的口吻说。 任之良没有再说什么,请好了假,便启程去马莲沟。老三静静地躺在他重病期间卧床的那间屋子里的床板上,上面盖着大红色的缎子被面,上面描龙画凤,金光灿灿。他跪到老三的床前,由侄子陪着,点了一束麻纸烧在纸盆里,接过侄子递过来的水果罐头,夹了两块,也奠到纸盆里。然后,从衣兜里摸出一支烟,点上,插到香笼里,叩了三叩,起身作了一个揖,走近床板,揭起被面,老三清瘦的面孔略带一丝痛苦的表情,他的旅行结束了,旅途的一切喜怒哀乐都化作一缕青烟飘逸进浩渺的太空。他回到了永久的家,回到了自然母亲的怀抱。安息吧,你的旅行是痛苦的,但也有过快乐,有过希望和搏斗。有这一生,足矣!他在心里默默地告别老三,轻轻地盖上被面,深深地鞠一躬,转身进了北屋。 屋里站满了人,他一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他的身上。他知道,大家对他不知寄予了多么大的希望。但他也清楚,他能给这个家带来的帮助是极其有限的。旁人递给他一个小凳,他坐下来。又有人递给他一支烟,他点上,刚吸了一口,三嫂进来了,爬下就给他叩头,他扔了烟,赶忙扶起她,说:“嫂子别这样,我三哥把你丢下了,你还得支撑这个家,你可不能倒下来呀!” 三嫂抽泣着,悲悲凄凄,让人伤心。任之良又说了一些安慰的话,便从衣兜里摸出一个白纸包,递给三嫂,说:“这是一千块,先凑合着把三哥的丧事办了,以后的日子,大家帮一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三嫂接过钱,抹一把眼泪,说了一堆感激的话,靠着一扇门蹲下来。接着便商议发丧的事。 大家推举任家府上岁数最大的长辈任九爷先说话,任九爷说:“有啥说的,千说万说,就是一个钱字。老婆娘干下的个旧营生,有了钱,按老套套办就是了。任之良拿了一千,人家月月有个麦儿黄,大家不能比。在座的叔老子们,弟兄们,女婿们,能出多少出多少,斤里不添两里添,手头没有钱,帮一袋两袋粮食还是帮得起的。乘大家都在,都说个数,方便的,今天就拿出来,不方便的,明儿个叫人收。亡人躺在地上,可不等人呀!” 一屋子的人,不是任家家族的,就是任家的亲戚和好友,都与这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其中谁家有个事,都是大家帮着办的,老三生前为人厚道,帮过别人的。在这种节骨眼上,就是再难也会伸出手来帮一把的。九爷说完,大家三三两两聚到一起,大都是夫妻、父子碰个头,商量个数,报到总管那儿。当时能拿的,就拿出来,当场上到账上,随时可以调用。当时拿不出来的,自己说个数,限个时间,上到另一个账上,到时拿来就是了。接下来就是选主事东。一个村上也就那么一两个人,不管婚事还是白事,不是你当,就是他当,轻车熟路,只要主人家定了规格,那是错不了的。选好了主事东,丧事的一切指挥权就交到主事东的手里,由主事东发号施令,全权指挥了。 任九爷提了个人选,大家三言两语便选出了主事东。没有履行任何手续,主事东就走马上任了。他和家族的男人们一起,拿出一个名单,根据这个名单指派给相应的工作:哪些人借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哪些人印帖子、发帖子请客人,哪些人请道士择日子,哪些人请木匠做棺材,哪些人宰猪杀羊,哪些人支客倒水,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大家按照分工准备干自己那份工作时,有人出了一个难题。自杀身亡的人,不管是水上死的还是绳上死的,只要不是病死和自然死亡,都被叫做“怨死鬼”或“屈死鬼”,按照旧俗,是不能进家族的坟院的。老三是自杀的,他不能和他的父亲、母亲和祖父祖母安葬在一起,而要另择坟地或在旧坟圈外安葬。任之良想,这对老三是不公平的,他在生前一直操持着这个家族的大事,这个家族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得到过他的帮助。而他死后却不能和这个家族的先人以及将来的后人葬在一起。老三的自杀自有他的道理,他在生命中最后的日子里,不仅他自己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而且他的家人也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他一生中最难承受的日子就是他的家人最难承受的日子。任之良想,他自己忍受不了这样的痛苦,也不忍心他的家人忍受这样的痛苦,他不想他的家人为一个已经没有任何价值和希望的生命体付出无为的代价。于是,他选择了自杀,他是在生命的最后一息为解脱亲人的痛苦和无为的付出才选择了这条路。任之良想,老三的行为是高尚的。老三是为了让家人摆脱痛苦的深渊,才选择自裁的。任之良见大家特别看重这个问题,一种意见以家族长辈和年长的兄弟为主,力主不进坟院;另一种意见以老三子女为主,一定要进坟院。 他看看大家,大家在听,他接着说:“人死如灯灭,哪里埋不是个埋呀。老祖先留下来的规矩,不一定事事都得遵循,该破还得破。再说了,人已经到了那个地步,虽然出着一口气,实际上跟死也差不多了,他是死在自家的炕上的,又没有死在外边。我们完全可以把他看成是自然走的,这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嘛。大家说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呀!” 大家交头接耳了一阵,都说任之良说的有道理,就把他看成是病死的,进自家的坟院算了。 说话之间,隔壁屋里缝孝的缝好了孝,按规矩,子女、妻子戴全孝,头顶长长的白布,肩上搭条长长的麻辫,经腰际亦用麻辫勒住(戴孝人双亲皆亡,双肩搭麻辫),鞋面上缝一层白布,这就是全孝。侄子女、外甥、侄女婿、外甥女婿以及沾亲带故的晚辈统统戴半孝,头戴用白布做的、类似古装戏里穷秀才戴的那种帽子,腰里系根麻辫,再简单一些的,腰里系条白布条,或臂戴有白色“孝”字的黑纱了事。戴孝完毕,到了烧黄昏纸的时候,主事董喊叫着,孝子们陆续凑到一起,零零乱乱地排成一队,老三的儿子披麻戴孝,手里拄着一尺多长的丧棒,弯着腰走在最前面,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因为尚未成年,看上去怪可怜见的。后面依次跟着戴孝的晚辈,哭哭啼啼一路向村头走去。到了村头,戴孝的面朝南跪下,烧钱挂纸。烧完纸,返回灵堂,绕死者走一圈,跪在死者四周哭灵,悲悲切切,令人肝肠寸断。 很晚,任之良才去看望母亲。母亲早做好了青稞面箭头子在等着他呢。他在老三家吃过了,心情也极为不好,再没有一点胃口。他怕母亲伤心,勉强吃了一点,就提起老三家的事了。母亲说:“你上次看过以后,他就再也没有下过炕。拉屎拉尿呢,全是你那嫂子的事。实在是磨耐够了,才走的这条路。”母亲叹口气,说,“这人呀,来到这个世上,不知有多少苦、多少难,啥时候才是个完呀!” 任之良勉强笑笑:“所以这人呀,来时不愿来,生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哭;去时不愿去,纵有多少磨难,对这个世界总是那么难以割舍。老三那是不得不割舍了呀!这样也好,自己少受点罪,也让嫂子少受点罪。”“我说也是。良子,妈乘早给你留下话,妈如果到了那一步,也走你三哥这条路。如果妈动不了了,求你帮帮妈,你能答应吗?” “妈,你说点什么不好,偏说这些伤心话呀。” “妈说的这都是心里话呀。你以为妈没事跟你磨闲牙呀!”“好吧,到了那一步再说吧。” “欣星还好吧,那孩子懂事,你们也不要太严了。欣亮也不错,跟你们小时候一样,好强。” “好了,不说了。”任之良怕母亲说到死去的弟弟,勾起更多伤心事,就说,“快过冬了,家里的煤够烧了吧?”“够了,不够我吭气。”她问任之良,“你三哥的事情上你来得下吗?” “我尽量来吧。” “工作撂不下,就不要来了,你嫂子会理解的。如果工作上能腾开手,就抽空来一下吧。你嫂子,那俩孩子都怪可怜的,你来也帮不了什么忙,给孤儿寡母的撑个面子就是了。”“好吧,我尽量来。” 母子俩就这样说着话,不知不觉夜已很深,任之良和衣躺了一会儿,天快亮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任之良过来到老三家。一会儿,做纸活的,打棺材的,洗锅抹灶的,帮这帮那的,陆续请到了。前来吊丧的,你来我往,络绎不绝。老三家院里熙熙攘攘,一派忙乱景象。任之良觉得在这里也无事可做,问了嫂子和九爷等人,就要回去。征得同意后,他前去灵堂里,揭开被面,看着老三的遗容愣了半天,慢慢地盖好,深深地鞠了三个躬,擦眼抹泪地退出灵堂,向村口等车的地方走去。老三出殡的头一天,任之良赶到了老三家,此时已近黄昏。灵堂大开着,门对直,横放着老三的棺材,任之良进了灵堂,点了纸,叩了头,围着棺材绕了一圈。棺材是大红色底子,两侧画着金色的两条龙,腾云驾雾,气势不凡。名曰鸱虎。 据传,此地的大红棺材是由本地一位在朝廷做官的清官挣来的。此人自幼聪慧出众,称为奇童。十七岁中举人,二十一岁中进士,官至都察院右副都御使,正三品。他为官清廉,正直不阿,依律办事,得罪了当朝权贵张居正,被其党羽流言蜚语中伤,谢病还乡。张居正死后,他才又被朝廷起用,任户部左侍郎,前后为官三十多年。死后,因他政绩卓著,朝廷赠他户部尚书,并赐大红棺材,派员护送故里,葬至此地。从此,此地人死后,皆用大红色油刷棺材。过去,只有德高望重或有功名学识的人死后,才配画鸱虎,如今,小民百姓,只要花得起那钱,都可画上一画,无人兴师问罪。 小小的庭院人满为患,北屋里设有经堂,冲门摆着一面大方桌,桌上摆放着祭品和道士的经文家什,四个身着黑色道袍的道士,吹吹打打,咕咕哝哝,念叨着谁也不懂的经文,意在超度亡灵。出殡的当天,任之良和其他人一样,起了个大早。老三家的大门上贴上了白对联,院中间放着两口大锅,锅里盛的是窝窝饭,碗筷就在锅旁,愿意吃的,随便盛一碗就吃。除了道士由专人侍候,这里没有特别的客人。 饭后是验棺,只有老舅家的人才有这个资格。这时把老三的舅舅请到灵堂里,老三的儿子和女儿陪着,别人挪开棺盖,揭去子盖,撩开死者身上的被面,舅舅和子女仔细察看一遍,确证没有异常,盖上子盖,用红纸把子盖和棺体糊得严严实实,再盖上棺盖,由舅舅用早已备好的细沙溜到盖铆的小孔里,就把棺盖给封死了。 近中午时分,摆宴席招待来宾。宴罢,到村头去“打散”。这是出殡前的一个重要的仪式。搬出所有的纸货,有花圈、魂幡、纸人、纸马,这些都是老传统了,不知从哪年哪月开始流传至今。除此还有小汽车、电视机、电冰箱,这显然是现代文明的象征(如今有些城里人死了,还要糊小洋楼,三陪小姐)——大凡活人用得着的,能做多少做多少。此时由孝子们扛着、抱着、抬着,一窝蜂拥向村头。 之后,开始辞灵。灵堂门口放一小方桌,桌上放一个小口瓷瓶,瓷瓶上面糊着剪成碎条状的白纸,叫食瓶。全家老小、亲友乡党,跪在灵堂前,按与死者的亲疏关系,依次前往小桌旁,将切成碎块的糕点、水果、核桃、茶酒等食物徐徐装入食瓶内,食瓶装满后,用一枚红枣塞住瓶口,辞灵结束。 之后吃送殡饭,院子中间放置两大锅窝窝饭或汤面条,送殡的人随便吃。吃完送殡饭,就要起灵了。将灵柩抬出院门,绑上椽子,由八人抬起,前往坟地。魂幡、花圈在前引路,儿子怀抱老三的照片,和其堂哥一起,肩拖一匹拴在棺材上的白布,叫拖灵,紧随魂幡之后。送葬队伍在人喊马叫声中,急匆匆向坟地奔去。抬棺的人马按坟地的远近编成若干组,轮流替换,任之良也编在其中一组,抬到坟院里,任之良已经汗流浃背,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 老三入土了,大家争先恐后地往坟坑里填土,一会儿,填平了坟坑。为了确保坟头顶端位于坟坑中心,在堆坟头时,在坟坑中心插上一根杠子,随着坟头的增高,杠子慢慢地往上抽,直到坟坑里挖出来的土全部堆到坟头上。第三天,子女们来攒三,在坟头顶端插上一长形石头,再用较小的石头沿着一路插下来,在坟堆正面用三块石头做成一个门形。这是后话。任之良参与了埋葬老三的全过程。当他看到老三的棺材慢慢下入坟坑,他的心灵为之一颤,难道这就是人生,这就是人类每一个个体的最终结局?当他看到插在坟头上的那根杠子,他想起了猴子埋葬同伴的行为。猴子埋葬死去的同伴时,把它的尾巴留在外面,是盼望死者能够在某一个时刻活过来,当风吹动猴尾巴摆动时,它们把它挖出来看看,看它是否已经复活。老三坟头的那根杠子,恰似猴子的尾巴,但它不是老三是否复活的企盼,而是修建坟墓的工具。 人一下葬,孝子们脱了孝,老三的葬礼圆满地画上了句号。作为生者,完成了一项任务,尽到了某种义务;作为死者,永远地离开了人世,到他该去也必须去的地方去了。 送葬的人们收拾工具陆续返回,任之良夹在人们中间。他想,他和所有的人一样,和已经死去的、仍旧活着的人一样,不管你是长命百岁还是英年早逝,总归都要死去。对一个生物个体而言,其生命是短暂的。因其短暂,所以才显得格外珍贵,格外令人关注。正因如此,人们发明了烦琐的丧葬文化,以崇高的礼仪送走那些死去的人们。初秋的山地,生机盎然。山是绿的,在太阳的照耀下,绿得让人心醉。在人们的周围,不时地飞舞着色彩艳丽的蝴蝶,招得活泼好动的人们,特别是青年人,奔跑着,追逐那可爱的小生物。漫山遍野的蚂蚱发出欢乐的叫声,它们在尽情地享受短暂的生命的乐趣。这些都是要死的,包括这美丽的自然风光和这灿烂的太阳,它们都是宇宙间极为普通的天体,它们遵循着自己的运动规律在茫茫宇宙中孤独地运行,同时,都有一个发生、发展、消亡的过程。总有一天,它会走到尽头,无一例外走向死亡。 任之良又一次想起了古籍对人死亡的精辟论述。他从老三的葬礼上,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他看到飞舞的蝴蝶,脚踩着生机勃勃的大地,头顶着温暖的太阳,他又一次联想到死亡,包括生命的死亡和非生命的死亡,个体的死亡和整体的死亡。 据《韩诗外传》的说法,任之良刚刚埋葬了的老三,与天地日月、风云雷电、山川河流融为一体,由此说来,他的生命由一种存在形态转化为另一种存在形态,他在一定的时段内得到了永生。任之良进而想,那么全人类呢?人类会不会随着生存环境的死亡而死亡呢?远的不说,就说我们头顶上的太阳吧,它大约还能燃烧五六十亿年,五六十亿年后,它的氢被消耗殆尽,成为星体遗骸。就算人类在茫茫宇宙深处寻找到新的家园,但整个宇宙也会死亡,到那个时刻,人类将面临什么样的结局?任之良就在这种无休无止的遐想中回到村上。类似这样的问题常常萦绕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他有时觉得很可笑,对于人的一生,这样的问题遥远得不着边际。但他又不能不想,一想起来就有一种冲动,一种超然物外的感觉和说不出来的轻松。回到村里,村头放了一大堆火,此时烧得正旺。送葬的人们绕着火堆转一圈,然后在院门口早已放好的脸盆里洗把脸,意在驱除掉可能带在身上的鬼魂和晦气。 回到老三的院子里,这里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停放过老三尸体的那间屋子也打扫得干干净净,和其他屋子一样,摆上了酒席。 送葬的人们和家族的人,在这里吃酒席。不一会儿,整个院里充满了魁五爻六的,猜拳行令声,好像这里压根儿就没有发生过什么悲伤的事情似的。任之良在酒席桌上匆匆吃了一点,对三嫂说了些安慰的话,就到母亲那里去了。他身心皆已疲惫,和母亲说了会儿话,倒头便睡。他做了一夜的梦,梦见了村中的那条小河,河水清澈见底,小河两岸绿树成荫,自己仿佛回到了童年,和老三一起挖獭儿、捉麻雀,十分快乐。 [快抓在线书1.0.2] 他在微笑中醒来,已红日高照,母亲打好了荷包蛋在等着他吃呢。他回想着一夜的梦,从容地洗一把脸,吃完荷包蛋,回局里上班了。 .c.-25-转眼又到中秋节。任之良一家吃过晚饭后,李丽娟挑选一些优质的瓜果,用水果刀用心地剜爪牙和果牙,剜好以后,和月饼一起献到阳台的小桌上,名曰挽月。 任之良感到有点无聊,便信步走出来,在附近的大街上转悠。不一会儿,夜色已浓,一轮明月挂在天际。据媒体介绍,今年中秋节的月亮是最圆的,这样的中秋圆月每隔八九年才遇一次。说起月亮,人们对它有着数不清的遐想和无尽的感情寄托。当前的人类已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登上了它,看清了它的真面目,原来那里一片荒凉,是真正的不毛之地。 任之良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已走出很远。他想起了那只小羊,这么长时间了,梅雨婷也该烦了,不想再养它了吧。他径直往君来顺后面的花园里走去。走近花园,他发现里面有人说话,便停下脚步,侧耳细听,果然是梅雨婷。她和谁说话呢?任之良往花园近处走了走,原来她跟小羊说话呢。只听她说:“看到月亮了吧?你看它多漂亮呀!姐姐就给你讲个月亮的故事吧,有兴趣吗?哦,你说有兴趣,那我给你讲了。” “哦,你说什么?你说那里有什么好玩吗?那我告诉你吧,小乖乖。那是一个死寂的世界,只有高山,没有河流;没有鲜花,也没有绿树;没有鸟叫,也没有虫鸣,一点也不好玩。不过呀,那里有许多有趣的现象,比如,那里没有空气,即是对面说话也需要无线电设备;那里的引力只地球的六分之一重,你能跳起很高很高;从那里看天,天空像一块巨大的黑幕罩在你的头顶,你看到的星星十分明亮,像一颗颗宝石镶嵌在黑幕上,不像我们在这儿看到的星星那样是闪烁的;最为令人激动的是,你可以看到一个挂在天边的蔚蓝色的星球,它比我们现在看到的月亮要大得的多,它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迷人。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那就是咱们的家园,咱们居住的地球呀!如果月亮上真有吴刚呀、嫦娥呀、玉兔呀什么的,他们看咱们的地球,不知能产生多么奇怪的想象,编出多么美丽动人的故事。相对月亮上的‘人’们,我们就是神仙,你就是‘玉羊’,多么神奇的情景呀!” “你说什么?你是说,这么个不好玩的地方,他们是去干什么吗?你说干什么呀?去显示人类的本事呗。更为主要的,是去认识这颗星球呀,去那里看看,上面到底有些什么呀。比如,看它有几岁了,有没有水呀,矿藏呀,小虫子呀什么的。然后再带点月亮上的土呀、石头呀,回来放进实验室,进行科学研究。你说科学研究干什么?我告诉你,为我们将来的生活创造新的环境呀。什么,你是说人类的生活太复杂了,你听不懂?哦,你是听不懂。那我们不说这些了,行吗?你是说行?好,我们说说你的救命恩人任之良好吗?哦,你是说好。” 她稍停顿一下,叹口气,慢慢地说:“说到他呀,你看他是不是有点没良心呀。他把你撂我这里,这么长时间了,也不来看看你。像今天吧,是团圆节,他可好,他有他的家,可以在家里享受天伦之乐,哪知道我们在这清冷的月光下,对着明月说话呀!是不是有点可怜呀?你是说不可怜?哦,我懂,有我陪着,又有这么鲜嫩的青草吃,应该很满足了,是不是这样呀?”任之良听到这里,鼻子有点发酸,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深深地吸口气,走过去,见梅雨婷坐在花园的栏杆上,手里拿着青草,一边喂小羊,一边和它说话。怪可怜见的。他跟梅雨婷打了声招呼,坐在她的旁边,顺手拿起一束青草,说:“来,我也陪陪你,算我们一块儿过这中秋节吧!” “你不在家陪老婆,怎么有兴致来这儿呀?”梅雨婷有点感伤地说。 “在家也没有什么事,出来转转,就想起你来了。”任之良说。他摸着小羊的头,问梅雨婷:“伤完全好了?”“小乖乖,过来走两步,叫你的恩人看看。”梅雨婷说着站起来,边说边指划着,小羊在她的指挥下,围着她转了几圈,看上去伤完全好了,也长大了许多。任之良感到十分欣慰。他说:“这小东西成精了,它都能听懂你的话了。” “就是不成精,应该也能听懂。” “我明白,这就像我们各种族之间,只要真诚交流就能沟通一样,只不过人与人之间比人与动物之间,前者容易沟通,后者比较困难罢了。”梅雨婷说:“不一定,有时候,人和动物之间的沟通可能比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更容易一些。比如,你们那个甄书记、骆垣和冯晓仁之流是永远不会理解你的。你们是同一个物种,使用着同一种语言,但你们永远无法沟通。” “我理解,比如,此时此刻,你和这小羊就心心相印,彼此之间互相倾诉,尽管它听不懂你的故事,但它懂得你的心。你说是吗?” “可能是吧,”梅雨婷抬头望着那一轮明月,月光照着她那娇美的身姿和白皙的脸庞,明亮的眼睛里闪着几颗亮晶晶的泪珠。她眨眨眼,泪珠滚落下来,顺着她秀气的鼻子两侧滚下来,挂在微微上翘的嘴唇上。她深吸一口气,对任之良说,“不管怎样,能在这个晚上来看我,我真的很感动。好了,不用这样傻站着了,我们喝杯茶吧。”于是,他俩在小桌旁坐下来,梅雨婷自己到酒店里泡了两杯茶,端上来,一股清香扑面而来。他们从看到的月亮说起,一直说到宇宙深处。然后又说到到历朝历代文人骚客对月亮的赞叹、发问和借咏月抒发的种种感情。不知不觉夜色渐浓,任之良告别梅雨婷,回家了。 .c.-26- 天阴沉沉的,任之良有点郁闷,走过去打开窗户,微风吹来,带着丝丝凉爽和潮湿的气息。天要下雨了,多珍贵的天气呀。他深深地吸一口气,展开双臂,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便回到写字台前处理成堆的公文。这阵子他忙着灾区重建和处理边界纠纷的事,有些日子没有处理公文了。文件夹在他的写字台上摞了一大摞。他也不知道有没有急件,就从最上一个看起,扫一眼题目,也没有什么可急办的事,便从一个夹子一个夹子往下看,依据文件内容,签上他的处理意见,交文秘人员,由他们分门别类地送达分管局领导阅处。处理完这些文件,快到下班时间了。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下得很大,在这个城市里,雨是极其珍贵的,只要是下雨天,都是好天气。他想,他的家乡可以得到雨露的滋润,那干涸的小河又能恢复短暂的生机了。他专注地望着细细的雨丝,沉重的心情得以缓解。雨越下越大,另一个悬念闪过任之良的心头:饱受干旱的乡亲不会又遭洪水的袭击吧? 他进了局长室,徐树军也站在窗前观雨。见任之良进来,他说:“好雨呀,好久没有下过雨了。” “是呀,大家都在盼呀。你看这雨越下越大了,可不要又遭洪灾呀!”任之良说,“这工作做得长了,也有了一些经验,就是久旱无雨,逢雨必灾呀。”徐树军沉思了一会儿,说:“你说会不会遭遇洪灾呀?” “看样子,这雨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停的,再大,恐怕就有问题了。”任之良问局长:“是不是做点准备,免得有事手忙脚乱?” “可以考虑。这样吧,你通知主管科,准备好避雨的衣物和有关设备,中午不要回家,一有情况,马上出发。”徐树军吩咐道:“你和气象部门取得联系,看这雨下到啥时,会不会再往大里下。然后通知各县局,要加强与各乡镇的联系,一有情况,马上报告。”任之良说声好,就忙着安排防灾的事了。他电话联系了气象部门,气象部门的回答证实了任之良的预感,雨不会很快就停,并有增大的趋势。于是他通知救灾科做好查灾的准备,电话通知各县局,要他们加强与乡镇的联系,并要做好值班工作,县局和乡镇二十四小时要有人,要保持通讯畅通,随时通报基层的情况。 [快抓在线书1.0.2] 雨势越加趋紧,天像捅了个窟窿,雨水倾泻而下。任之良从窗口望去,楼下的水泥地上已经积了几公分的水。他有点儿茫然,不敢再看下去了。 他坐回办公桌前,望着屋顶出神。在他的意识中,洪水造成的灾害,在人类的记忆中刻骨铭心。古籍《淮南子·天文训》记载,“昔共工怒触不周之山,天主折,地维决,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淮南子·览冥训》称,“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烈,天不兼覆,地不周载……,水浩渺而不息。”人类能逃过如此之大的灾变而没有被彻底毁灭,又是一个奇迹,不知是造物主创造的奇迹,还是人类创造了奇迹。人类对洪灾的记录,世界各个角落都普遍存在,另一个著名的例子就是西方世界的《圣经》记载的。《圣经·创世纪》记录了与《淮南子》同样可怕的洪灾,“这一天,巨大的深渊之源全部冲决,天窗大开,大雨四十天四十夜浇注到大地上。”因为得到了上帝的启示,诺亚和他的妻子乘坐着方舟,带上各种生物和植物的种子,在大洪水中漂流了四十多天以后幸免于难。 从这些古籍记载的这类洪灾看,这样的洪灾毁灭了的是人类和其他一切生物的绝大部分,而幸存下来的只是少数,是人类和其他生物物种的种子。这样的水灾深深地刻在人类的大脑皮层,埋藏在人类的潜意识中,一代一代地遗传下来,使人类对水存在着十分复杂的感情。 这种莫名其妙的思绪在任之良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关注的仍然是正在下着的雨。他坐卧不宁,站起来走到窗前,外面的雨比十分钟之前下得更大,用“倾盆大雨”来描述,一点也不为过。马路上已经没有了行人,车辆也不多见了。透过雨幕,他能清楚地看到马路上的水像小河一样在流淌,偶尔驶过一辆车,只见它带着飞溅的雨水,哧啦啦的声音在城市的上空回响,撕扯着任之良的心。徐树军走过来,见任之良在出神,他笑着说:“怎么办?到点了。” 任之良说:“恐怕谁也不能回家了。我估摸着,灾情已经发生了。” “好吧,叫小黄开车出去买点吃的,我们凑合一顿吧。”徐树军说着给司机打了个手机,不一会儿小黄来了,徐树军叫他出去随便买点吃的,他便出去买吃的了。小黄去得快,回得也快,买了些饼子榨菜什么的,徐树军、任之良、小黄以及老牛、小侯一块儿吃。 徐树军边吃边对他们说:“看来灾情已经发生了,大家快点吃,说不上说话的功夫电话就来了,只要一下去,谁知道哪会儿才能吃上饭呢。”他问老牛,“雨衣、雨鞋什么的准备好了么?” 老牛说已经准备好了,只等局长一声令下,就可以出发了。徐树军说“好”。他们正吃着,电话铃响了,任之良忽地站起来,嘴里还叼着块饼,咕哝了一句:“来了”。便走过去接电话。电话是漠南县民政局打来的,说接到乡里的电话,那里发生了灾情。任之良简单地和徐树军交换了两句,徐树军说:“叫他们先往灾区赶,我们马上就到。”他对在场的人说,“老牛留下来,守着这部电话,并通知在家的领导马上到局里来,告诉他们,保持通讯畅通,有什么情况随时跟我们联系。好,我们出发,赴漠南县!”他边说边给郝民宣打了个电话,简单地向他通报了情况,就带着任之良他们赶往灾区。 雨水疯狂地泼向大地,地上的积水几乎淹没了汽车轮子。他们到了漠南县,平时谁也没有在意过的一条干河,如今洪水已漫向河岸,像撒缰的野马,咆哮着向前奔去。混浊的水面上翻腾着从上游冲下来的树木、家畜的尸体。看上去,令人心惊胆战。洪水在漠南县的某一个乡冲决河堤,向一个村子倾泻而下。 他们到了这里,跟县局的同志取得了联系。县局的同志就在附近,他们被洪水阻隔,谁也看不见谁。这里,汽车完全失去了用场,他们趟着水向村中走去,洪水汹涌奔腾冲进村民的家园,有一些破旧的用土坯盖的房屋已出现裂缝,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村里的大多数人在村干部的组织下已经撤到地势较高的一处打麦场上,哭爹喊娘,一片混乱。也有一些胆大的男女从自家的屋里抢着搬运贵重物品。徐树军他们在村中找到了县局和乡里的同志,紧急磋商后,和村上的干部分头行动,强制仍然逗留在房屋里面的村民离开危险地带,把他们通通带到打麦场上。雨仍在疯狂地下着,打麦场上的村民个个像落汤鸡似的。庄稼人结实,风里来雨里去的,惯了。青壮年和体格健壮的人,支撑一时半会儿,估计不成问题,老人和儿童恐怕就支撑不了多久。 抢搬东西的村民基本上被带到打麦场上。徐树军摸出手机,还好,因他们穿着雨衣,手机未被雨淋,他脱下雨衣顶在头上,遮挡住倾盆大雨,拨通了郝民宣的电话,报告了这里的情况。郝民宣告诉他,他也在赶赴灾区的路上,和他一块儿行动的,还有装载着救灾物资的军用汽车和几百名解放军战士。徐树军马上把这一消息告诉了在打麦场上的干部和村民。村民的情绪慢慢地稳定下来。 那些土坯盖的房子开始倒塌,顷刻间淹没在滚滚洪流中。人群中不时地出现不安的情绪。徐树军他们尽量说服群众安心等待,救援的队伍马上就到。救援部队把受困的群众转移到离村子不远的高坡上,很快搭起了简易帐篷,安顿了灾民的生活。接着抢修被洪水冲垮的河堤。 傍晚时候,雨小了,洪水也慢慢地退下来。第二天,洪水基本被限制在那条河里,洪水对村庄的威胁解除了。徐树军跟随郝民宣去别的地方查看灾情,任之良留下来和县上乡上的干部一起,组织群众救灾。 洪水过后的村庄惨不忍睹,低洼的地方汪着混浊的残洪,空气中弥漫着腐臭的气味,令人作呕。被洪水冲垮的房屋瘫伏在雨水中,房主人一边哭泣,一边扒拉着屋顶的椽子、檩子,企图从这堆废墟中抢出一点有用的东西。结实一点没有倒塌的房屋,地基已经下陷,墙体已经裂缝,被褥、锅锅碗碗等家用物品和刚刚收获的粮食,零乱地散落在地上,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泥。他们查看牲畜死亡的情况时发现,牛马这样的大牲畜在洪灾中挣脱棚圈的束缚逃出来了,最惨的是羊,它们永远是弱者,在一处最大的羊圈里,洪水来时圈着二百多只羊,洪水过后无一幸免。圈墙倒塌了几处,圈顶被洪水冲走,这群可怜的生灵在洪水到来后做过垂死的挣扎,棚顶上没有被冲走的椽子上挂着一只只羊的尸体,可以想象,被洪水围困在圈中,无处逃生的它们,在绝望中,凭借洪水的浮力,极力把头伸出棚顶,把生还的希望寄托在这最后一搏上。 灾区需要消毒,需要掩埋牲畜的尸体,需要挖出泥土中的粮食进行晾晒,需要对细菌或病毒感染的灾民进行救治,工作任务非常繁重。几天以后,市上成立了救灾工作领导小组,该小组下设若干专业小组:防治小组专门负责防止疫情扩散,救治受到病菌感染的人;消毒小组专事消毒工作;生活小组解决灾区群众的生活问题;等等。所有这些小组,在各级领导小组的领导下有条不紊地运转,确保了救灾工作的正常开展。 [快抓在线书1.0.2] 与此同时,市上动员市、县两级的机关干部分赴全市受灾地区,帮助灾民开展救灾工作。任之良被调往局里综合各县报来的情况,起草灾情报告和今后一段时间的救灾工作方案。 任之良从一次又一次的自然灾害中看出,人类是不幸的,就个体而言,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就同死亡做殊死搏斗——跟寄生在体内的微生物斗,跟自然环境斗,跟生存的压力斗,跟他的同类斗,一直斗到人生的尽头;人类又是幸运的,在无数次灾变中没有被毁灭,在无数次战火中没有被灭绝。人类是软弱的,生存环境的微弱变化就能造成大量人员的死亡和生存条件的巨大毁坏,就连寄生在人类体内的微生物也会轻易夺去一个人的生命;人类又是强大的,他们一次又一次的适应了变化了的环境,在与猛兽、与自然、与同类你死我活的大搏中顽强地走出来,脱离了与猛兽为伍的自然界,建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并以极大的勇气和高超的智慧探索着未来的生活道路。 几天来,任之良和他的同事们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他们写出了灾情报告,编写了救灾方案,顺利地通过了政府的批准,下一步就该按照这个方案组织实施了。 紧张的救灾工作慢慢接近尾声,工作之余,任之良终于抽空上上网、看看新闻了。他打开电脑,上了互联网,浏览新闻。发生在印度洋的大地震,和由此而引发的海啸灾难,牢牢地抓住了他的眼球。有关文章指出,灾情发生的第六天,死亡人数已上升到十三万人,这个数字还在继续上升,有关人士估计将有四十万人在这场灾难中丧生。更令人震惊的是,这场灾难已经改变了地球的自转速度和地轴的倾角,尽管非常微小,不足以对人类的生存造成什么影响,却足以使智慧的人们对此感到万分惊讶。任之良看了一些报道,又在各网站上浏览了一些照片,被巨浪冲毁的房屋残骸横七竖八,满地都是;被海水冲上岸来的船只,船底朝天,仰卧在海滩上;未来得及处理的人与动物的尸体斜躺横卧在泥浆中,其情其景惨不忍睹。联系到发生在天龙市的水灾,他感慨万分,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万物之灵长吗?他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陷入沉重的深思之中。 这场灾难是由地球某一局部海域地壳的沉降引起的,对于整个地球而言,这个变动是微不足道的。而对于人类而言,则是重大的,毁灭性的。任之良不由得再次想起关于洪水的传说。使他更加相信,《圣经》中诺亚方舟的传说和中国《淮南子》记载的水灾,都是真实事件,是在全球范围内发生的地震海啸,这些地震海啸影响了地球的运动和地轴的巨大变化,从而使地壳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至于沧海桑田。大海变成了高山,高山变成了大海,面对这样的巨变,地球上的一切生物几乎完全灭绝。 所幸的是,发生在眼前的这场灾难不是全球性的,仅仅局限在印度洋的几个岛国上。如果这场灾难不是局部的,而是全球范围内的。那么,受灾的就不仅仅是印度洋沿岸的几个国家,死亡的也就不是几十万人,而是人类的灭顶之灾。想到这里,任之良打了一个寒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又点了几个网站,看看最近几天灾区的消息。他在网上看到,全世界都在救灾,救援人员从世界各地飞往灾区,救灾物资也从世界各地运往灾区,尽管灾区的机场、公路被毁,救援人员和救灾物资不能在第一时间到达灾区。他想,人类是渺小的,又是伟大的。说它渺小,是因为大自然小小的变化,就会造成人类的巨大灾难;说它伟大的,是因为人类在巨大的自然灾害面前,表现出与其他生物不同的群体协作精神,靠着这种精神,人类在与大自然的斗争中发展了自己,改变了自己。想到这里,任之良又有点欣慰,沉重的心情多少有点释然。 亲眼目睹了发生在本市的地震灾害和洪水灾害,又在媒体上感受了远在太平洋上灾害,任之良的脑海中闪现出一串串问号。他在想,人类对自然的认识到底处在一个什么样的水平?人类现有的全部知识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解释我们的世界呢? 想到这里,任之良不觉好笑。作为人类的个体,在这个星球上不过存活几十年而已,在纷纷扬扬的社会生活中,诸多的麻烦和纷争就够让人头疼的了,那还顾得上想这些不着边际的事呀!但偏偏有人在想,并且花费毕生的精力去探索,因为人类需要对自己生存的环境做出说明,需要对一个个未知的领域做出令人信服的说明,需要对世界的前景和人类的未来做出说明,否则,人就不成其为人了。他曾收到过林思凡的一份电子邮件,那份邮件在详细述说她四处漂泊的同时,表述了她对婚姻的看法,有其显而易见的主观倾向。尤其是对婚姻制度的死亡和性别的消失一说,打上了她的主观愿望,也就是说,她是希望人类的婚姻制度死亡的,尽管她知道这个死亡与她生存的这个时代有着多么遥远的距离。至少在她的有生之年是不可能实现的,由此看来,这个活泼的思想着的姑娘的内心充满了多么大的矛盾和痛苦,而这个痛苦的根源又与他有着直接的关系。 他真想给她发封电子邮件,跟她谈谈爱呀、婚姻呀什么的,这样也许给她些许精神慰藉,缓解她内心的痛苦。他不能再漠视这样一个问题:林思凡爱他,爱得那样刻骨铭心。过去,他不否认她对自己有好感,但她是不是真的爱他,他不敢肯定。在他的母亲面前,在朋友面前她那信口开河的玩笑中,到底有多少反映了她的内心世界,多少是逢场作戏,他自己也说不准。林思凡离开这里的这段时间里,他才猛然意识到,林思凡深爱着自己,自己也对她有着一股暖暖的爱意。正如林思凡说的,这不是谁的错,要说是谁的错,那就是造物主的错,是它造就了男人和女人(或者说雄性和雌性),给予了两性相爱的权利和自由。现在的问题是,她是自由身,而他却不能接受她的爱,与她生活在一起。 [快抓在线书1.0.2] 他们曾经讨论过这个问题,爱和婚姻是两回事。是的,他想,是两回事。但她如果爱的是他,却和另一位男人生活在一起,对她的情感世界来说意味着什么?或者她就根本不会和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这对她的生活又意味着什么?想起发生在身边的和遥远的太平洋地区的自然灾害,再想想林思凡的邮件,任之良觉得,强大的自然,毁灭的是人类的肉体,而人类的文化则毁灭的是自己的心灵。 想到这里,他着手打一份电子邮件,希望在适当的时候发给她。 他打完电子邮件,感到轻松了许多。怪不得林思凡隔段时间要给他来一封信或者发一份电子邮件,这对旅途中的她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事呀! 任之良正这样想着,徐树军叫他,他看看挂钟,快到下班时间了,他索性带上门,去到局长办公室。.c.-27- 徐树军示意他坐下,他看一眼表,说:“快下班了,有急事?” 徐树军面带笑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没事就不能和你说说话?”“我是说,快下班了,别耽误了你吃饭。” 徐树军也看看表,说:“咱们谁也别回家了,中午我请客。想吃什么,说!” “还是先说事吧,说完了再看。”“也没有什么大事,有个想法,想听听你的高见。” “哎哟,你这么抬举我呀?” “我说的是正事,也是真心话,”徐树军笑容有所收敛,他欠欠身,长出了口气,一字一顿地说,“我想好了,我还是退吧,给你们年轻人挪位子。”“这是何苦呢,干得好好的。” “你说句心里话,我干着还有什么意思?过去我想,自己虽说年纪大了,身子骨还硬朗,用句套话,还能为党工作几年。后来我想通了,何苦呢,俗话说得好,小活个聪明,老活个德性,老了就按老了的活法活吧。这把年纪了,回家抱抱孙子,养养花,活动活动腿脚,盼着多活几年,就什么都有了,何必让人说我恋栈!”徐树军说得非常平静,看来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这么说的。 任之良不知说什么好,按徐树军的性格,他是不愿意提前退的。但听他说得情真意切,又不像是客套话。看来他是不得不退了,最直接的原因可能是有人逼他“挪位子”,他是出于无奈呀!“我们共事这么多年,你苦没有少吃,我批评得也多,得罪了的地方,还望你多多包涵。”徐树军说得真诚而略带感伤。 任之良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说哪里话呀,要说包涵,也得说望你多多包涵。我工作没有做好,给你添了不少麻烦,真是过意不去。你要真的退了,也就无法弥补了,只能留下这个遗憾了。” “我说的是实话。你的水平、能力比我强,有你的配合,我这个局长当得很轻松。以后由谁来当这个家,不用你,那就另有一说,若还用你,你该怎么配合还得怎么配合。你知道,这事由不得我们呀!”任之良听出了徐树军的弦外之音。他知道徐树军早就想让他进领导班子,为此事徐树军向有关“人物”吹过风、说过话、跑过腿。现在听得出来,这一切努力已付之东流,这个主任还能不能干得了,也未可知。 任之良听了,没有过多地想这些问题,这既在他的预料之中,也不是他刻意追求的东西。只是苦了徐树军,为自己操了这么多的心,真难为他了。想到这里,他说:“谢谢你了,有你这番苦心,我也就知足了。你是知道的,我不是非要在官场上混个什么样子不可的那种人。不管谁当这个局长,要我继续在这个岗位上干,过去怎么干,以后还怎么干。我干工作,不是为了谁谁谁,是为了对得起我领的那份工资。如果不让我在这个岗位上干,叫我干什么,我努力干好就是了。” “我相信你说的是心里话,只是太亏了,也太不公平了。”任之良含笑说:“没有什么亏不亏的,更谈不上公平不公平。真的!”他仍旧笑笑,“我也套用一句俗语,感谢你的知遇之恩。但我真的无所谓,这样多好,有空了看看书,上上网,清心寡欲,还可能颐养天年。我真的不想陷到那个泥潭里,我不是那种人,没有那份闲心。” 徐树军沉思半天,说:“这样也好,清静。” 任之良望着他,半天才说:“听你的话音,你是决定要退了?”徐树军微微欠欠身子,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只有如此,我才可能活得安稳些。” 任之良说:“我理解!” “好了,已经过点了,你说,想吃点什么?我们高高兴兴去吃饭!”“还是回家去吃吧!” “就咱哥俩,找个清静的地方随便吃点,好好地喝上几杯,痛痛快快地聊它一个下午,想聊什么就聊什么,你说怎么样呀!”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他俩进了附近一家小餐馆,要了一间包厢,二人相对而坐。刚一坐稳,老板就进来了。这是一位中年妇女,高挑个儿,圆脸,很秀气的样子。她微笑着和他俩打了个招呼,便问他们吃点什么?徐树军问任之良:“来碗青粉汤如何,这是你家乡的小吃,挺好的。” “随便吧,你知道,我这人不挑食,好伺候。” “那好吧,”徐树军对老板说,“来两碗青粉汤,炒四个小菜,打一斤青稞酒!”老板笑容可掬,站在徐树军的身旁,说:“每次来都要这个,也不来点新鲜的?” 显然,她和徐树军熟悉。徐树军说:“你这有什么新鲜的呀,还不就老一套!你没听说么,喝来喝去还是清茶好喝,吃来吃去还是家常饭好吃,玩来玩去还是自己的老婆好玩。” 任之良说:“老板还挺懂得男人心思的,不知研究过多少男人了呀!” “那么说,你是同意我的看法了?” “那要看是什么人了。”“是个男人,全都这样呀。” “哦,我看未必。” “好吧,小兄弟,我这是给二位逗逗乐子。我去上菜,你们慢慢聊吧。”老板出去后,任之良小声问:“你当真要退呀?”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呀?” “也是,落得一身轻松,何乐而不为呢?”“话是那么说呀,等你到了我这年龄,你就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是什么滋味,失落?人生走到了尽头?还是世界末日?任之良一时无语。他想,人到了这个年龄果真如此?是那么留恋已经得到的东西,包括权力、地位和经济利益?他没有这种感觉,不知是他没有到这个年龄还是另有原因,他也不知道。他想,这恐怕不是年龄问题,反过来一想,这不是年龄问题,那又是什么问题呢?这是不是也是人类的本性呢?他又一想,马上否定了“本性”一说。 “又在想什么呢?”徐树军见他呆头呆脑的,笑嘻嘻地问道。任之良也笑笑,说:“我说你也太那个了,真的。如果我能退,我都想退了。” “别说笑话了,你风华正茂呢,时下有点不顺,总有时来运转的时候,还是慢慢熬吧!” “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你什么也不用说了,酒来了,咱们喝酒!” 他们说话之间,服务员端来四个小菜,随后老板拿着一壶酒,笑眯眯地进来了。她在他们面前各放了一只酒杯,就要斟酒。徐树军说:“还是拿大杯吧!” 老板叫那服务员换上两只茶碗,斟了满满的两碗,酒是烧开的,碗里冒着热气,一股酒香扑面而来。徐树军嗅了嗅,端起碗抿了一口,对任之良说:“嗯,尝尝。”又对老板说,“你也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喝几杯。”说着,他转身从身后的柜台上拿过一个茶碗,从老板手中接过酒壶,斟了一碗,放在她的对面,示意老板坐下。 老板说着生意场上的客套话,坐在任之良一边,端起酒碗说:“既然二位看得起我,我先敬二位一碗。”说着扬起脖子,咕噜咕噜喝了下去,然后把碗向空中一扬,“二位可得给我这个面子哟!” “老板好酒量啊!”任之良赞叹道。“痛快!”徐树军说着,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用酒碗示意任之良“嗯!” 任之良这才端起碗来,在他俩面前划过,一口气喝下了那碗酒。三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怎么样?”笑过之后,徐树军问任之良。然后说,“这是纯正的青稞酒,没有经过任何勾兑,喝起来冲劲大,但它不收拾人,不像有些酒,喝起来只撂瓶子不撂人,不知不觉就喝过头了,让你好几天缓不过劲来。”“徐局长说得对,别看现在那酒,包装倒很漂亮,喝起来倒不如这散酒地道。就像如今有些当官的,看上去人模人样的,其实一肚子的坏水。”老板附和道。 “所谓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是也。”任之良也来了一句。 他们就这样边吃边喝边聊,不觉已经喝了一壶,个个脸红耳热,说话也带了几分醉意。徐树军说:“哎呀,这酒呀,真是好东西,喝上几口呀,就像神仙似的,什么烦恼都能抛之脑后。来,喝!”“是呀,你们男人呀,喝上几杯就飘飘欲仙了,干什么事儿呀,贼胆也大了。不是有句广告词吗,叫什么来着,哦,叫‘酒壮英雄色胆’你说是不是呀?”老板问任之良。 任之良跟她开玩笑:“我记得那广告词里没有那个‘色’字呀,我看,倒是老板有几分色迷迷的了,可别让我们犯错误呀!” “哎哟,我的小兄弟,这事儿也犯错误呀,那不得天天犯错误呀!你说是吗,徐哥!”“嗯,还是老板说得有道理,男女之间不就那点事吗,有什么犯不犯错误的。”徐树军笑眯眯地说道。 “看来局长醉了,醉了。”任之良指着徐树军说,“怕的是在老板面前失了局长的身份。” 老板马上接过话题:“小兄弟呀,你的心思我明白,你是怕徐哥说多了,有失面子。我告诉你,脱了这身皮,谁都一样,实在看不出谁是局长,谁是老板,你到澡堂里看看,大家都一样,都是不长毛的猴子。哈哈哈!”“精辟!”任之良几乎是脱口而出。他想,酒这东西不仅能使人忘却烦恼,还使人显出本性。他知道,早在新石器时代晚期,人类就已经开始用粮食酿酒了。人类在酿酒和饮酒的过程中,创造了光辉灿烂的酒文化,历朝历代经久不衰。如今,它已经成为外交礼仪的一部分,成为交朋识友的一个媒介,成为活跃气氛的一种兴奋剂,也成为违法乱纪和犯罪分子的一剂毒药。它既是琼浆玉液,也是毒蛇猛兽。 “任主任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老板问他。 “不是夸你,也不是骂你,是佩服你。你竟敢把人比作猴子,可见你是个有文化的人。”任之良回答道。“能听到你的夸奖,我真高兴。” “是吗?那以后我天天来夸奖你得了。” “好呀,欢迎呀!” “不会的,开这个门,就是让人来吃饭的,我还怕你吃穷?” “你俩贫的什么嘴呀,大声点,我也听听。”徐树军已醉眼,说起话来,舌头也有点硬了。任之良看看表,上班时间也到了。他叫服务员上粉汤,喝完粉汤,任之良叫了司机小黄,把徐树军扶上车,一起回局里,躺在各自的沙发上,一会儿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任之良感到口渴得要命,他起身倒了一杯凉水,一口气喝了个干干净净。又从容地泡了一杯茶,想等它泡开了,痛痛快快地喝。但他瞅一眼挂钟,已到下班时间,不觉又有点懊丧。他回忆起一天来的所作所为,感到无聊透了,他想,这是干什么呀,一天过的这是什么日子呀,一种负罪感油然而生。任之良回到家,李丽娟还没回来,他有点头重脚轻的感觉,很想喝口水。他走过去打开饮水机,坐在沙发上发呆。不知道是要做饭呢还是就这样坐下去。 一会儿,李丽娟回来了,一看他这样,便没好气地把随身带的包往衣架上一挂,一脸怒气,走进厨房。任之良没精打采地跟进去,搭讪道:“吃什么呀?” 李丽娟没有理他,动手做饭了,他出去也不是,干点什么又不好插手,在那里磨蹭了半天,就往外走。“还有功了是吧?成天在外边鬼混,回趟家可真不容易。回来了就等别人做好了吃,你是谁的老爷呀?”李丽娟待搭不理地说。 任之良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嘛。要我做什么,你吩咐就是了。” “我哪敢呀!”“这是何必呢,有话好好地说嘛。”任之良说着,走进储藏室,拿了一些土豆呀、油菜呀什么的,放在水池里洗。洗好了放在案板上切。李丽娟靠过来,把他要切的东西扫下案板,切起她手里的菜,边切边说:“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 任之良只好回到客厅,坐下来正要打开电视机,欣星拿着作业本出来问他作业。问完了作业,欣星小声问任之良:“你和妈妈又闹别扭了?” “没有呀。”“别骗人了,我都听着了。是为了什么呀?” “不为什么,大概是她累了,心里烦着呢,见着谁都不顺眼。” “真的?不会吧。是你经常不回家,惹她生气了吧!”“你就不要操这份心了,把心思用在学习上!” “你们不顺心,我也安不下心来。” “这孩子,”任之良说着在欣星的额头上轻轻地戳了一下,“最近考试了没有?”“考了。” “考得怎么样呀?” “哎,老爸,你怎么也问起这个问题了?你不是从来不在乎考分吗?”“我不在乎,这个社会在乎呀。考不上高中,让你去修鞋,你愿意吗?” “你说过,修鞋也是一种职业,这会儿又变卦了?” “噢,我是说过。但说是说,实际情况又是另外一回事呀!”“如果我考得不好,你不会打我吧?” “怎么会呢?” “我想也不会。老爸真好。”欣星说着就在任之良的额头上亲了一口。“别人的爸爸就不是这样,她们都恨死了。”欣星说,“你知道吗,每次考试以后,班上就炸开锅了。我的同桌被她爸爸打了,还让她跪搓板,再踩上一只脚,多狠啊!她都恨死她爸爸了。她都想报复她的爸爸了。哎爸爸,你猜她想怎样报复她爸爸吗?”“用跳楼呀、离家出走呀什么的吓唬吓唬而已,还能有什么招呀。” “哎哟,都吓死人了,我给你说,她对我们前面的一个男生说:‘你找个汽车把我爸爸压死,要么找个黑社会的人把他捅死,我好好请你吃饭。’你说吓人不吓人呀!” “真有这事呀?”“真的,这种事多了,每次考完试都有。听着都吓人。” 是怪吓人的。但这怪谁呢?任之良想,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此愿人皆有之,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只不过自己认为,成龙成凤的路不仅仅在于考上名校这一条,成才的路多着呢。再说,这能怪孩子吗?人类由于个体的差异,先天的因素是决定性的。让孩子跪搓板的那个父亲,他和绝大多数中国人一样,把孩子的成长全部寄托在后天的教育上,企图在这种近乎残酷的教育体制下使自己的孩子出人头地,行吗? 话又说回来,在我们这个世界上,全球六十多亿人口,不仅要生存下来,而且还要得到比生存的需要多得多的东西,除了无情的竞争,还能靠什么呢?想到这里,他毛骨悚然。他想,他对欣星的要求是不是太松了,是不是在麻痹孩子,使其在激烈的生存拼杀中丧失斗志。他突然紧张起来,问欣星:“那你考得如何?”“你怎么又问了?” “好好回答我!”任之良严肃起来,语气生硬地说。 “你还知道问她的成绩呀,”李丽娟在厨房大声说,“自己白白混了半辈子,丫头也跟着混好了,还问她考得如何干啥!”任之良明白,李丽娟的无名火,不仅仅是冲他来的,也是冲欣星来的。他想,他该调整对欣星的教育思路了,他们生活在一个具体的社会环境中,得适应这个社会的游戏规则,才能在这个社会中生存下去。 妻子“白白混了半辈子”的话,也不是头一回说了,但今天听来,是那么刺耳,那么让人沮丧。回首往事,他在自己的半生中,是不是没有遵循这个社会的游戏规则?这个社会的游戏规则到底是什么?是骆垣他们所遵循的那些东西吗?如果是,那么,他适应不了,他就应该就这样继续混下去,永远也不会有出头之日。 欣星见任之良一脸严肃,就很认真地说了自己的考试成绩,以及在全班和全年级所处的名次。任之良认为孩子考得不是很理想,但也不是太烂,如果在平时,他会说一些鼓励的话,或者说一些幽默风趣的话,给孩子一些宽慰,让她绷紧的神经稍稍放松一下。今天,他一字一顿地说:“看来我得抓抓你的学习了。” 欣星瞪大了眼,任之良从来没有严肃地和她谈过学习的事,看来爸爸对自己学习的态度从此要改变了。任之良很认真地询问欣星在学校里的其他事情,此时,李丽娟叫着吃饭了。 饭后,欣星照常去做那没完没了的作业。任之良随手打开电视机,电视上可看的节目不多,他拿着遥控板翻来翻去地翻了一会儿,李丽娟便喊头晕。他也没说什么,站起来去欣星的卧室。欣星的写字台上堆着小山一样的书籍,除了课本、作业本,还有各种各样的辞书、电子辞典和五花八门的练习题册,旁边放着她的书包,他拎了拎,足有十几公斤,他问欣星:“这书包里都装些什么呀?”“书呀,还有什么呀!” “这书不是都在写字台上吗,怎么书包里还装这么多的书呀?”他边说边打开书包,书包里果然还是书,也是课本、作业本和形形色色的习题册。他翻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就出来了。 电视上正在播放着一段血腥的节目,说的是在非洲草原上,两个互不相干的狮群展开了争夺地盘的战争,胜利的一方赶走了另一方,占据了另一方的地盘和妻室,并一个一个地咬死战败者的孩子,其情其景,惨不忍睹。这是自然界同类之间的生存之战,而今,人类个体之间的竞争被纳入了游戏规则,虽然这样,血腥的杀戮每天都在发生,而群体之间的战争,在这个星球上就从来没有停止过。这样看来,不论是“文明”的、在游戏规则约束下的竞争,还是野蛮的相互残杀,人类仍处在一个靠竞争才能生存的进化阶段,这与狮子的生存方式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区别仅仅在于所用的手段和规模的大小不同。电视画面上出现了中东地区某国一个又一个自杀式爆炸的场面,惊慌的人们抬着同伴的尸体在画面上掠过,全人类都在观看这样的画面,已经见惯不怪了。不知其他动物们看了这样的画面有何感想呢? 不知不觉中,时间在飞快地流逝。胡思乱想中,已经到夜里十二点多钟,他看一眼妻子,李丽娟一点睡觉的意思也没有,他说:“十二点了,该睡觉了。” 李丽娟看一眼对面墙上的挂钟,又朝欣星的卧室瞅了一眼,说:“还早呢。”任之良也朝欣星的卧室看一眼,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他问妻子:“每天都这样晚?” “你以为呢?” “这样不行,她还是个孩子呢?”“那怎么办呢?谁家的孩子都一样,一上中学,十二点之前就没有睡觉的。” “不行,绝对不行。”任之良说着,走进了欣星的卧室,只见欣星正在做作业,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他站在她的身后,问:“作业还没做完?” 欣星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仍然做她的作业。“那什么时候才能做完呀?” 欣星抬起了头,眼睛涩涩的,满脸的疲倦让他忍无可忍。他从欣星的胳膊底下抽出作业本,“唰”地一下扔到旁边的床上,气愤地说:“睡觉!” “你这是干啥呀,作业还没有做完呢!”欣星也气呼呼地说。“睡觉,让这样的作业见鬼去吧!” 欣星站起身,走到床边拾起作业本,任之良伸手去夺,却被闻声进来的李丽娟给挡住了。她气咻咻地责备他:“你这是干什么呀,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去去去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不要干扰孩子的学习。”她边说边把他推出了欣星的卧室。 任之良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甚觉无聊,只好进了自己的卧室,上床睡觉,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睡,随手拿起一本杂志看了起来。.c.-28- 冯晓仁偷鸡不成蚀把米,成了人家的替罪羊,被清出行政机关。他的所作所为,涉及本市高层的权力之争,也就涉及了本市最高几位领导人物的是是非非。因此,被清出行政机关以后,哪个单位都不敢要他,这样他便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闲人,成天在大街上逛来逛去。 在这个城市中,不论在繁华的闹市区,还是在偏僻的居民小区,只要是向阳的、避风的地方,都有成群结队的老人和像冯晓仁这样的闲人扎堆下棋、打麻将、打扑克,构成一道独特的风景。这天冯晓仁逛到一家大商场的门口,这里已经摆上一绺小桌子,下棋打牌的各取所需,摆开阵势,无声地开战了。冯晓仁在各战场巡视了一圈,见没有自己可以插手的地儿,便在一个棋桌旁停了下来,看两位老人下棋。这两老下得极其认真,每一步棋都走得深思熟虑,成竹在胸。冯晓仁看了一会儿就耐不住了,拿起靠近自己这方的一枚棋子,非常野蛮地吃了对方的一子。自己这方的老人没吭声,他抬眼看了一眼冯晓仁,把冯晓仁走出的棋子拿回来放回原处,又从冯晓仁的手中讨过被吃了的棋子放回原处,重新走了一步。冯晓仁极为不满地对那老人说:“你这老汉,这么好的一步棋你不走,我还以为你能走出什么高棋来,原来走了一步臭棋。” 那老人抬头望了一眼冯晓仁,没说什么,继续考虑他的棋路。冯晓仁见围观的人都在看他,嘴里咕哝着什么,低了头继续观棋。 “你看你这老汉,我给你走了一步好棋,你不领情,反而来责备我,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心人。”冯晓仁大声说。 “常言道,”对面那老人也说话了,“哪个行道有哪个行道的道,下棋有下棋的道,观棋有观棋的道,我们下棋,你呈哪门子的能呀!” “下球个棋还有什么道?”冯晓仁大不咧咧地说,“你们这两下子,老子拿脚都能赢,还在这里说大话。”对面那老人“唰”地一下站起来,指着冯晓仁的鼻子说:“你给谁当老子呢!俗话说,小活个聪明呢,老活个德行呢。我看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怎么满嘴喷屎呢!哪里来的这么个野汉子,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撒野!” “你这老,你才满嘴喷屎呢。” 冯晓仁这方的老人也站了起来,愤愤地说:“看你人模人样的,原来是个畜生。”“你才是畜生!” 他们就这样吵起来了。活动区域内,除了那些棋迷、牌迷仍在下他的棋,打他的牌以外,那些围观的人,都把目光投向这里,好多人陆续地围过来看热闹。大家看是一位中年男子和两个下棋的老头吵架,尤其是冯晓仁,脏话连天,不堪入耳,都说他的不是,冯晓仁见大家向着老人说话,骂骂咧咧地退出人群,得胜似的往另一处走去。 走着走着就碰上了马半仙,马半仙笑眯眯地迎上去,握着冯晓仁的手说:“怎么满脸晦气啊,冯调?”“唉,说啥好呢,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呀。” “又出什么事了,让你感叹呀?” “在棋摊上看了一会儿棋,教了那老一着,两个老就跟我吵起来了,还不依不饶的。你说这是中了哪门子邪了,受这闲气呀!”“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这么大个领导,跑到人家棋摊上,搅人家的棋局,人家不满了,说你两句,你还和人家吵架,是不是有失身份呀?” “我有什么身份呀,你明知道,也来气我!” “好了好了,我们到那边去,找个地方给你消消气,好不好呀?”马半仙拦了一辆出租车,开进一居民区内,在一洗头房门前停下来。两人下了车,走了进去。大厅里灯光暗淡,门对面是吧台,吧台后面一小姐见有来人,忙迎出来,问:“二位洗头呀?” 二位点点头,就把目光转向了左侧,那里的墙壁被一面镜子占据,镜子下面装有一排柜台,柜台上放着一些洗发膏之类的瓶瓶罐罐,柜台前面才是一道靓丽的风景,才是二位真正要的东西。浓妆艳抹的小姐们整齐地坐在镜子前面的小圆凳上,转过头,都把目光集中在他俩身上。 他俩各要了一位小姐,洗完了头,就各自进了包间,进行下一个节目。完事,自己先出去了。 过一会儿冯晓仁才出来,坐在大厅里抽烟。抽完一支烟,还不见马半仙出来,心想这神仙干起凡人的事来,比凡人还持久,可见修炼到家了。他这样想着,吧台那位小姐拿着单子过来结账。 “账由那位先生结,等会他就出来了。”冯晓仁跷起二郎腿,大大咧咧地说。“那位先生已经走了,他说这个账由你结。” “什么?”冯晓仁说着跳起来,“这马娃子原来在糊弄我呀!” 他高喉咙大嗓子的,看样子挺吓人的。这时从后边转出两个五大三粗的大汉,背着手站在他的对面。他一看不是撒野的地方,就问那小姐:“多少钱?”“五百。” “啊!你们镶着金边边还是怎么的,一下就五百呀!” “洗头各五十,小费各二百,你们两个人,一共五百。你看看单子吧!”那小姐说着把账单递给冯晓仁。冯晓仁看一眼,说:“太多了,你要便宜点,我就给你结了。”“你问问小姐们行不行呀,这可是她们的血汗钱呀!”吧台上的那位说。 这时,他俩要过的两位小姐说话了:“大哥看上去也人模人样的,怎么裤子一提就小家子气了呀?你快结了吧,我们还有生意呢。” “好吧,我来签个字,明天我来结。”“那可不行,本店概不赊账。” “先生结了吧,我们还忙呢。”那两个大汉也说话了。 冯晓仁看赖是赖不掉了,就在衣兜里掏,掏了半天掏出些钱,递给吧台那位。那位数数,说:“不够呀先生。”“我就带这些呀。这么着吧,先就这样结了,以后来了,再补上。” 他要过的那位小姐上来说:“以后还来呀?以后干你妈去得了,老娘不伺候你这种人。” “你……”冯晓仁气得发抖,赶忙摘下手表摔在巴台上,“这个够了吧?”“这又不是当铺。”他要过的那位说。 “算我们倒霉吧,收下!”吧台那位看了看表,似乎觉得值几个钱,就放了冯晓仁一马。冯晓仁气呼呼地出来,想挡辆出租车,一想兜里没有分文,悻悻然回家去,心里想着怎么收拾收拾这个可恶的马半仙。 第二天一上班,冯晓仁来到骆垣的办公室,骆垣笑眯眯地让他坐下来,给他倒了杯水。他见冯晓仁满脸怒气,就说:“好些天不见了,也不来坐坐。嘴噘得老高,是谁惹我们的冯调了。”“你还有心跟我开玩笑。人说下山的老虎不如狗,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人倒了霉,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在你头上拉屎。”冯晓仁说。 “哟,还真有人给你气受了,是谁这么大胆?”骆垣略带调侃的语调说。 于是,冯晓仁便说了棋摊上吵架的事和马半仙怎么操他的事。骆垣笑笑说:“我说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事也用得着生这么大的气?玩人家小姐,自己掏几个钱,不算过分吧!”“问题就在这里,我当时没带那么多钱,叫那些婊子给耍了。” “噢,你不是那种身上不带钱的男人呀,这回怎么这么碰巧,就叫婊子给耍了。” “你说这马娃子气不气人呀?”“嗯,他做得是有点过分了。” “这事不能就这么了了,我也得算计算计这驴日的。” 冯晓仁半天没有表态,他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几口,心气也平静了一点。他把玩着手中的茶杯,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骆垣走过来,给他的茶杯里添了点水,也不好说什么,就在他的身旁坐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寒暄起来。寒暄了一会儿,冯晓仁说:“凭你的良心说,我是不是太傻,是不是叫人卖了还替人家数钱的那种。你们在官场上斗,让我打头阵,结果呢?你们吃肉,我连汤也喝不上,你们败了,又拿我当替罪羊。如今,我失业了,整日在大街上逛不说,受了人家的气,还叫我忍气吞声,你说这是什么事呀?” “老兄,你就委屈几天吧,这不是在风头上吗,过了这阵子,找个地方上班,不就行了吗,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说得倒轻巧,常言说,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他姓甄的不知哪天一拍屁股翻起来走了,到那时,我找谁去哭呀!你告诉那姓甄的,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不想再过了。我要上班,并且我再也不要什么‘调’了,我要实职。”骆垣想,你冯晓仁也太贪了吧。说实话,你冯晓仁搅和进来,也不是你说的什么吃肉喝汤那回事。目的还不是想捞点什么好处。这会儿什么也没捞着,就说什么当了人家的替罪羊,还要来要挟人家,真是不知羞耻。他这么想着,嘴上却说:“不会的,人家记着这事呢,就是走人,也得把你的事情给安排好了。你也不要着急,反正工资一分也没有少你的,实在寂寞了,养养鸟、遛遛狗什么的,总比大街上跟人家斗气吵架的好。” “你也不要搪塞我了,我手里可攥着甄书记写的保证呢。这会儿,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你们如果再这样搪塞,我也就破罐子破摔,弄他个鱼死网破了,到那时,不要怪我冯晓仁不义,说我出卖了朋友。好了,你们都是大忙人,我也就不打搅了。”冯晓仁说着就要起身。 骆垣听到保证二字,心里“噔”的一下,那可不是什么甄书记写的,是自己又一次模仿甄恪的笔迹糊弄他的。他看冯晓仁来者不善,赶忙拉住他说:“你咋说风就是雨呀,这么大岁数的人了,稳重一点好不好呀!”“你让我怎么稳重呀,站着说话腰不疼,这事是没有遇到你的头上,要是让你遇着,我看你比我更着急。” “如今到了这种地步,你急也于事无补呀,甄书记又没说不管你的话,什么鱼死网破不网破的,多难听呀。说句不好听的话,就你那个‘调’,不是人家甄书记,还不是在那儿搁着,哪儿就能挨上你?这会子人家有点难处了,你也不体谅体谅,你说够不够义气呀?” “哼!此一时彼一时也。再说了,我在机关上混了大半辈子,就这么个‘调’,车轱辘上绑驴球,轮也轮上了,挨也挨上了,难道叫我对谁感恩戴德一辈子不成?”“要是这么说话,就没有什么意思了,当时,也不是谁逼你那么干的。这会儿目的没有达到就赖账,也太不仗义了吧。” 冯晓仁“唰”地站起来,气不打一处来:“我不仗义?我赖账?好了,我什么也不说了,我明白了,我清楚我要干什么了,到时候不要说我没把话说到前头。”说着就要走,骆垣拉住他,说:“好了好了,别动不动就耍小孩子脾气。这样吧,我抽空找一下甄书记,尽快把你的问题解决了,好吗?” 冯晓仁见骆垣软了下来,自己也就软了下来。心想,这话还像那么回事。他叹了口气,说:“好吧,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说着摔上门出去走了。骆垣发了好一会儿愣,心想这事不好对甄恪说。当初他说这冯晓仁怎么怎么能干,怎么怎么仗义,现在把事情闹砸了,还说翻脸就翻脸,真不是东西。但翻过来一想,不好说也得说呀,这冯晓仁真要是耍无赖,拿着那个假“圣旨”,这里告状,那里告状的,事情就不好办了。他又想起了那个马半仙,这东西落井下石,你玩不起小姐便也罢了,捉弄人家冯晓仁干什么呀,惹得这东西来我这里撒气,还扯到什么替罪羊不替罪羊的,让人收不了场。 想到这里,他拨通了马半仙的电话,把马半仙数落了一气。马半仙辩解说,他本想请他玩玩的,到了那儿他想,这个冯晓仁,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对他也不客气,他就有点不以为然。他想,就是像甄恪这样的领导对自己都礼让三分,你冯晓仁算是哪路神仙呀,见了他半仙待理不理的。现在这样了,只想占人家的便宜,于是心血来潮就捉弄了他一下,聊以出口恶气罢了,没有别的什么意思。最后他说:“既然你骆局长说了,有机会我给他赔个不是就是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快抓在线书1.0.2] 骆垣说:“也罢,你给人家赔个情、道个歉,平平人家的心。”完了他说,“看来这人要闹事的,我又不好给甄书记说,你得给我出出主意,这事该怎么处理才好。”马半仙那边说,我给推算推算再给你个回话。骆垣说,那就等你的回话吧。 下班以后,骆垣越想越觉得不对头,他也不等马半仙的回话了,他拨通马半仙的手机,问他这会儿在哪里,马半仙说:“还在班上呢,我感觉你会找我的,我就没急着走。” 骆垣说:“说你肥,你还真的哼哼上了。”马半仙在电话中说:“说吧,在哪儿见面?” 骆垣想想,说:“你说个地方吧!” 马半仙说还是聚仙阁吧。骆垣说聚仙阁就聚仙阁吧。两人分头去聚仙阁。坐下来后,马半仙说:“我们来点野味如何?”“行,再来点儿酒?” “随便。” 马半仙要了两个野鸡,当地人叫嘎啦鸡。这种鸡,个头比家鸡小,色泽有点像麻雀,叫起来“嘎啦”、“嘎啦”的,由此而得名。在过去,这儿到处都有,不仅山地里有,就连戈壁滩上的草丛中都随处可见,遇到刮风的天气,沿着电线走,电线下面就有被电线碰死的嘎啦鸡,走不了多远,就能捡到一麻袋。后来,嘎啦鸡也像麻雀一样,不知上哪里打工去了,山地里都很少见到了,别说城市边缘的戈壁沙滩了。因其稀少,故显得珍贵,因其珍贵,故受到马半仙、骆垣这样的食客的青睐。不一会儿,红烧嘎啦鸡上来了,马半仙拿了一只,另一只推给骆垣,自己先吃起来了。骆垣看他那贪婪的样子,不觉笑了。马半仙看一眼骆垣,边吃边说:“你笑什么呀?” “真是美极了。吃,吃,吃完了再说。” “你倒是美极了,我是一点胃口也没有呀。”骆垣说着,也吃了起来。吃毕,两人各自喝了一杯“干红”。马半仙点上一支烟,猛吸了一口,长长地吐出来,冲着骆垣笑笑说:“你着什么急呀,贵人自有天像,一切都有定数,一个冯晓仁就把你难成这样,值得你这样吗?” 骆垣说:“你是不了解那个冯晓仁,那是个不讲意气的主,脑子一发热,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马半仙问:“他想干什么呀,又能干点什么呢?天塌下来有高汉子顶着呢。你着什么急呀!” 骆垣叹口气:“不瞒你说,甄书记那里我是真不敢再说这个事了。当时甄书记问过我这个冯晓仁怎么样,可不可靠呀,我是拍着胸脯担保的,不想这松,目的没有达到,就来这一手了。” “你是怕说了冯晓仁的事,把自己的事给荒了吧?”马半仙向骆垣挤眉弄眼的,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骆垣盯着马半仙,轻轻地点点头。良久,他说:“不瞒你说,我的事也正在节骨眼上,不能再给甄书记添麻烦了,不然谁的事也办不成。”“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这不是找你出主意吗!” “我说过,贵人自有天相。人算不如天算,天已替你算好了。”“什么?”骆垣大吃一惊。 “这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嗯!” “你是说……”“这小子的小命已经不长了。” “这……这不至于杀人吧?” “我说了要杀人吗?”“那……” “是老天要他的命。”马半仙眨眨那对老鼠眼,十分认真地说,“那天在街上碰上这小子,我看他一脸晦气,凶相毕露,似有血光之灾。当时也没有在意,今天听了你的电话以后,想起这小子的凶相,使了一些手段一看,此人灾星不日就要临门。你把他稳上几天,一切麻烦就都烟消云散了。你说何愁之有?” 骆垣看着马半仙,半信半疑,眨巴着眼,一脸的困惑。马半仙微笑着说:“有点出格,是吧?”“你算命、测阴阳、看坟地,我都领教过,听说你会看相,但从来没有听说你把谁看死过。”骆垣略带戏谑的口气说。 马半仙仍然微笑着,他说:“说把谁看死了,那是巫蛊。我这是科学,是把将死的人看出来了。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你千万不要扯到一块儿去。” “这么说,我们什么也不要干,就等他死呀?”“你也不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我是说,一切就要自然结束了,这不是好事吗?” “说来说去,还不就是这意思嘛。” “随你的便吧,我们该休息休息了。”他们这么说着,菜吃得差不多了,酒也喝得只剩一点了,骆垣端起酒杯,示意马半仙,做了一个碰杯的姿势,一口气喝干了。他喘口气,问:“那就休息吧?” “好!”马半仙也喝干杯中的酒,骆垣起身结了账,两人打的回各自的单位上班了。 马半仙说了冯晓仁灾星临门的话之后,在骆垣的脑子中经常浮现出冯晓仁意外死亡的形象,有时是被汽车撞死的,有时是暴病死亡的。那天下班,在回家的路上,他老远看见了冯晓仁,他想叫住他,和他说几句暖心窝子的话,反正是要死的人了,说几句好话,暖暖心,让他在死前不要胡作非为,惹出什么麻烦。这样想着,一辆汽车呼啸而过,他亲眼看见冯晓仁被那车撞倒,似乎还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喊。他仿佛看到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冯晓仁,他转过头,闭了眼,等待这次交通事故的进一步发展。可是,过了好一会儿,什么动静也没有,他睁开眼,转身朝冯晓仁望去,冯晓仁安然无恙,仍然悠闲地迈着八字步,朝一家商业大厦走去。那里有一个棋摊子,不知哪位老汉又要遭这混世魔王的欺了。这样想着,他不觉产生了跟着冯晓仁过去看个究竟的冲动,于是就跟了过去。如他所料,冯晓仁过去不久,棋摊上的战斗就打响了。在混战中,骆垣看到一老者用小凳子猛地向冯晓仁砸去,只听一声嚎叫,冯晓仁在人群中消失了。骆垣跑过去,拨开人群,并不见冯晓仁的影子,两位老人在平静地下棋,围观的人群也十分规矩,他多少有点失望,走出人群,悻然走上回家的路。 到了家里,王一丹已经到家了,她坐在沙发上,一脸怒气。骆垣想着刚才的事,也没有在意,脱了上衣往衣架上挂,顺便问了一句“吃什么呀?” 王一丹回敬一句:“你说呢!”“发那么大火干什么呀?” “你看看这都几点了?” 骆垣抬腕看看表,已经快一点了,于是他说:“局里有点事,来迟了。”“恐怕是遇上哪个婊子了吧。” “嘴里干净点!”骆垣没好气地说了一句,走进厨房,找出一些菜,准备洗菜做饭。这时门“哐啷”响了一声,他知道,王一丹已经出门了。他也就没有再做饭的必要了。放下手里的菜,他回到沙发上坐下来,不知怎么的,就又想起冯晓仁被汽车撞的情景和被凳子砸的情景,心里翻起一股无以名状的失落感。他这样想着,隐约听见有人在敲门,他想是不是王一丹把钥匙忘了,她又回来了。于是走过去开了门,不见王一丹,却见一个人影在他家的门口闪了一下,就向楼下走去,看他的背影,酷似冯晓仁,他心里一怔,鬼使神差般地跟了下去。 出了楼门,左看右看不见冯晓仁的影子,他的心里越加犯嘀咕了,真是活见鬼了。他在楼口站了一会儿,满腹狐疑地往楼上走。上到最后一级楼梯,只觉心里一阵发闷,眼前一黑,向前栽了过去,接着骨碌碌从楼梯上滚了下来,滚到下一级楼梯,七窍流血,死了。 接下来就该是办丧事了,任之良忙得不亦乐乎,接待骆垣老家的来人,安抚悲悲切切的家属和对付那位难缠的遗孀。最头疼的,是要他写追悼会的悼词。 他在组织部门调阅了骆垣的档案,前一部分好写,生于某年某月某日,男性还是女性,哪党哪派,何年何月参加工作,从事过什么职业,担任过何种职务。后半部分要对死者的一生做出一个基本的评价,就是要对其盖棺定论。从某种意义上说,骆垣的一生,寄生虫似的一生,他的宿主就是这个社会以及支撑这个社会的芸芸众生。但是,他能这么写吗?当然不能。这样的人在这个社会上又不只是骆垣一个人,多了去了;这样的人死掉的也不只是骆垣一个,多了去了,这样的悼词也不是头一次遇到,多了去了。他该怎么写呢? 骆垣同志在二十多年的革命生涯中,任之良这样写道,自己也感到十分滑稽,不觉哑然失笑,望着电脑屏幕,呆头呆脑地呆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样写下去。但这是他的工作任务,追悼会明天要开,悼词还要经过局领导和有关部门的审查,还要征得家属的同意,时间不允许他在这个问题上浪费时间,他不得不继续写下去:忠于党、忠于人民,具有较强的党性原则和政治责任感。这不是自欺欺人吗?任之良自问,但这是官样文章,只能按照规定的格式和规定的内容进行文字组合,没有丝毫发表自己意见的空间,他接着写道:骆垣同志忠于职守,对工作认真负责,尤其是担任本局副局长以来,兢兢业业,不徇私情,任劳任怨。任之良仿佛觉得,他的手长在别人的身上,受另一颗大脑的支配,做着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荒唐可笑的文字游戏。他情不自禁地笑笑,顺势写道: 在本职岗位上,清正廉洁,公道正派,认真履行自己的职责。全心全意维护人民群众的切身利益,受到社会各界的一致好评。 任之良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出一行行漂亮的文字,就像刀子在他的心上刻下一道道无法弥合的印痕。他长出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继续敲下去:骆垣同志为人正直,心胸开阔,作风正派,光明磊落;具有良好的思想品质和政治风范,待人诚恳,平易近人,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善于团结同志,勇于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处处以身作则,率先垂范,为我们树立了学习的榜样,是我们大家敬重的良师益友。 任之良停了片刻,接着写道:骆垣同志的逝世,使我们的党失去了一位好党员、好干部,我们失去了一位好领导、好同志、好朋友。我们悼念骆垣同志,就是要化悲痛为力量,继承骆垣同志的遗志,学习骆垣同志的优良品质,为繁荣和发展我市的经济,促进我市的文明进步努力工作、艰苦奋斗,做出新的贡献! 写完,任之良如释重负,最后写道:骆垣同志,安息吧!骆垣的追悼会如期举行,追念厅里站满了肃穆的人群,各个神情冷峻,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悼念厅的上方,悬挂着骆垣的遗像,两旁摆满了花圈。哀哀怨怨的哀乐弥漫在大厅里,他的同类在为他送行,不知他是要上天堂,还是要下地狱。 主持人宣布追悼会开始,然后,按职务级别,从大到小,一一宣读前来参加追悼会或送来花圈、挽幛的各级领导,至于亲朋好友,只用一个概数一笔带过,倒也省事。 悼词自然由徐树军来致。徐树军用低沉的、悲悲切切的声音,带着浓厚的感情色彩,追忆他的这位同事、助手的往事,对他的一生做出终生的评定,也就是所谓的“盖棺定论”。任之良听着自己杜撰的荒唐之言,不禁想起一位伟人说过的话:“好在历史是由人民写的”,在历史的长河中,从今往后,“人民”会不会再想起这位“全心全意维护”他们“切身利益”的“公仆”呢?人们在肃穆的气氛中屏息聆听对骆垣的赞歌。不知什么时候,马半仙摸到了任之良的身旁,他偏过头,俯在任之良的耳旁,悄声问:“这悼词是你写的?” 任之良附在他的耳旁说:“有什么不对吗?” “写得真是太好了,这样的好人到哪里去找呀!”马半仙微笑着说。“你是在讥笑我吗?”任之良没好气地说。 “哪里敢呀,我是佩服你的文笔,真是生花妙笔啊。”马半仙说着竖起大拇指,向任之良挤挤眼。 “真是不可理喻。”任之良说。“你不是最瞧不起这号人吗?”马半仙收敛笑容,不客气地说。 “你脸皮真厚!”说完,任之良挪挪脚,尽量离马半仙远点。马半仙向他投去胜利者的一笑,轻声说:“脸皮厚的是你,因为,瞧不起人家的是你,大唱赞歌的也是你,你说到底谁的脸皮厚呀?”马半仙向主席台努努嘴,说,“赞歌快唱完了,你该到外面张罗发丧的事了。” 马半仙还真提醒了他,他轻轻地溜出人群,在人群后面走出悼念厅,安排起灵的事。长长的送葬队伍沿着主街道缓缓向市外驰去,送葬的大小车辆首尾不能相望,这样的壮观景象在中国的各个城市司空见惯,它显示着死者的身份,向尚未死去的人做出生动的示范:你是平平淡淡了此一生,还是轰轰烈烈地走向人生的终点? [快抓在线书1.0.2] 到了殡仪馆,在告别厅告别了骆垣的遗体,把他推进了火化炉。任之良亲眼目睹了这揪人心肺的一幕:当火化工按动电钮,火化炉的门徐徐打开,熏熏大火,在炉膛里怒吼。当火化工再次按动电钮的时候,放有骆垣尸体的托板沿着轨道缓缓进入炉堂,红红的火焰像饥饿的野兽,疯狂地向骆垣扑来,托板还未到位,盖在骆垣身上的大红被子在火光中已烧成灰烬,被上升的气流冲走。赶到炉膛的门关上,骆垣的衣服已被大火剥光,门被关上的一瞬间,看到的骆垣已被大火完全吞噬。不一会儿,骆垣便成为一杯白灰,在这个世界上彻底地消失了。 任之良后悔没有看看骆垣的手,是握紧的还是放松的,因为他一生下来就想索取,而这样的欲望一天也没有停止过,他的手应该到死也是握着的。可惜,骆垣已经化作一缕青烟,任之良不可能再看到他的手,来证实他的猜想或者证实这位哲人的哲言是否带有普遍性。 他这样想着,骆垣已化作一撮白灰,从赤热的炉子里取出来,装入骨灰盒里。送葬的人们开始撤离,任之良想,这里是人生的最后一站,包括自己在内,所有人最终都要走到这里来,进入那个炉子,在熏熏烈火中把自己的骨肉还给大地,同时也把自己的思想和感情、爱和恨、贪婪和梦想等等彻底烧毁。 这就是人类个体的结局?是的,答案是十分明确的。人们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因此创造了宗教,认为每一个死去的人还有来世;人们不愿意把自己埋进土地或化为灰烬,创造了灵魂,认为每一个死去的人,不是上天堂,就得下地狱。这就是人的伟大之所在,尽管是自欺欺人,但欺得有理。因为狗不会自欺欺狗,鸟也不会自欺欺鸟。骆垣的骨灰被安放在骨灰陈列室,任之良招呼最后一批宾客撤离。上了车,发现冯晓仁和马半仙坐在一块儿,马半仙给他打个招呼,两人往里挤一挤,示意他和他们坐在一起。他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任之良和冯晓仁都无从知道马半仙曾经和骆垣有过一段关于冯晓仁大限已到的预言,如果冯晓仁知道有过这样一个预言,并且这个预言在被预言者的冤家的身上应验了,现在就和这个预言家坐在一条板凳上,不知有何感想。冯晓仁有一张不容易闭住的嘴,在任何时候都有表现自己的强烈愿望。他说骆垣正是有所作为的时候,“在这个时候就这么匆匆忙忙地走了,真是太可惜了。”马半仙知道,这句话的潜台词是:“我的事儿还没个头绪,他倒好,就这么轻松地走了,我去找谁评这个理呀!” 冯晓仁没完没了地鼓噪着,任之良有点烦。他向四周望望,车里的人都把不满的目光投向这里。任之良想打断冯晓仁的话,但又想不起合适的话,嘴动了动,也就随他了。马半仙望着冯晓仁,心想,亏了再没人知道他和骆垣的谈话,不然,他就会贻笑大方的。想到这里,他会心地一笑,说道:“谁有谁的命,老天爷造人,先造你的死,再造你的生,用一句官话说,这就叫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听说你有两下子,”冯晓仁说,“你给我看看,我今年的运势如何?” 马半仙左右看看,轻声说:“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 “这有什么?”冯晓仁大大咧咧地说,“来,说说,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这个本事。”他朝四周扫了一眼,对大家大声说,“大家看看噢,这个人可是一位神仙,谁想算命,快过来呀!”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马半仙的身上,有些年轻人早已忘了送葬这档子事,开始起哄。马半仙一阵脸红,不知怎么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尴尬,低了头一言不发。冯晓仁一阵窃喜,心想,这才是第一个回合,往后的麻烦还大着呢! .c.-29- 骆垣死了,徐树军提前退休了,局里空出两个领导岗位,不知又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它们,不知多少人为争得这两个岗位寝食难安,四处奔波,勾心斗角。徐树军退休之前,向有关方面推荐过任之良,他是真心想把他推上领导岗位的,一来他是一个好人,也是一个能人,一个有水平和道德高尚的人。他完全具备这个条件。二来他们两人关系不错,如果任之良进了领导班子,他退休之后,还可以得到某种照顾,比如用一下车,报销一点医药费,订一两份报纸杂志什么的,比较方便。 几个副局长坐卧不宁,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科长们像热锅上的蚂蚁,拉关系找门子,忙得不亦乐乎。科员们也没有闲下来,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就是希望把某位副局长转正,这样就可以腾出一个副局长的职数,和骆垣腾出来的一个,共有两个副局长的职位供科长们争夺。如果其中两位科长争得副局长,就可以腾出两个科级职数来,副科长们就可以争这两个科长了。如果其中两位副科长争得科长,又可以腾出两个副科长的位子来,科员们就可以来争这两个职位了。如果从外面派局长或副局长,本局各层就只有一个位子供下一个层级的干部争夺。如果两个都从外面派,本局各个层级的干部就无升迁的希望。因此,一个部门的领导层出现空缺,将牵扯到上上下下几十号人的切身利益,引起整个机关的连动。 任之良又一次成为这个漩涡的中心。副局长们盼望着从科长中产生副局长,外面派局长的可能性就相对小一些,自己转正的可能性就大一些。他们在科长中物色人选,选来选去,还是觉得任之良条件好,在办公室主任的岗位上时间也长了,口碑又好,容易被大家接受,更重要的是,有充足的理由向上级推荐。另外,人很诚实,没有歪心眼子,这样的人,与正职好处。避免日后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于是,他们时不时地找找任之良,对他或直言相劝,或旁敲侧击,任之良明白,无非叫他走走路子,争取争取。科长们也都明白,任之良在科级干部中是出类拔萃的,任之良上不去,自己总觉得是个障碍,能将其推上去,自己也好搭个车,弄不上个副局长,弄个助理调研员也行呀!科员们就更不用说了,只要上个科长,自己就有希望,既然任之良最有希望,就把力气往他身上使。 任之良不是没有动过心,他确实动过。职务的高低直接体现着一个人的人生价值。它不仅与你的经济利益有直接的关系,还与你的社会地位成正比。既然那些阿猫阿狗都能在你面前摆架子,公然藐视你,自己也何不乘这个机会上一个台阶?可他反过来一想,觉得太不值得,他明白,他在机关上干了这么多年,没有烧过香,没有拜过佛,在这种时候拜佛求神,不知要费多大的劲,付出多大的代价?他没有这个经济实力,也没有这个功夫。还是听天由命,任其自然吧! [快抓在线书1.0.2] 局里处于这样一种状况,也就没有多少事可做。他想起了林思凡,渴望和她聊聊。他打开电脑,不见林思凡的踪影。林思凡浪迹天涯,又不便给她留言。他有点失望。他觉得他有一肚子的话要对她说,他望着电脑发了一阵愣,打了一份电子邮件,给她发过去。他想,这互联网真好,只要知道对方的邮箱,不论你在哪里,总能将要发的东西发出去,也不管她在哪里,哪怕真的在天涯海角,只要有电脑,并且联在网上,就能看到别人发给你的邮件。 盯着徐树军和骆垣腾出来的那两个位子的,不仅仅是本局的善男信女。只要是生活在机关上,且能有那条件的人们,都在觊觎这两个位子,就像鬣狗闻到了腐尸,一窝蜂地围上来了。对于一具腐尸,所有围过来的鬣狗可能都能分享一口,而这两个位子,只能被某两个人独占,不可能被分享,非此即彼,就看鹿死谁手了。 骆垣的死,对王一丹来说是无足轻重的,而骆垣留下来的那个位置,对她才有吸引力。在王一丹的心目中,两条腿的男人有的是,可以随便占有他。而官位虽多,却被人占据着,没那么容易让他挪开。在王一丹的眼里,骆垣的那个位置是由她的身体换来的,骆垣死了,理应由她来继承,不能再被别人随便占据。 她在下班前给甄恪打了个电话,说今晚上过去。甄恪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才勉强答应她。她感到甄恪明显地在疏远她,因为她渐渐年老色衰,而他“移情别恋”又易如反掌,她知道,不知有多少年轻漂亮的女性拿自己的身体在寻找最佳交换对象呢。她得抓紧时间,尽快地占据骆垣留下来的这个位置。回到家,她饭也没有做,就坐在梳妆台前,照着镜子精心地包装自己。她意识到自己确实老了,与跟她同年龄的女性相比,她显得比谁都老。她实在有着太多的追求,太多的奢望,太多的贪婪和征服欲,她费尽了心思,出卖自己的器官,为自己的丈夫谋取了一个又一个位置,她正幻想着丈夫辉煌灿烂的明天的时候,丈夫却英年早逝。她生活在人群中,却好像离群索居,孤独寂寥,好像她生活的目标就是出卖自身,为权贵们提供服务,换取金钱和地位。其他人在她眼里,犹如天外来客,离自己是那么遥远。 王一丹想着心事,全心全意地描画着失去光泽的“芳容”。这时,儿子大头放学回来了。自从他得了那种病,父亲又死了,母亲成天想着自己的事,仿佛自己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变得郁郁寡欢、闷闷不乐。他径直走进自己的卧室,放下书包,隔着卫生间的门,没好气地问王一丹:“做饭了没有?” “我有事要出去,没时间做饭,你拿点钱,上街去吃吧!”王一丹边干手里的活,边对大头说。大头在放零用钱的地方找了几块钱塞进屁股后面的裤兜里,重重地摔上门出去。王一丹转头看一眼,心里狠狠地说:“这小王八,真还跟老娘使横。” 她忽然想起大头的病,又气不打一处来。她想,这杂种,年纪轻轻的,竟然得了脏病,去看医生,又怕别人说三道四,只好买点药,偷偷地给他吃,吃了又不见好转,这他妈的咋办? 这种病王一丹也得过。骆垣得过没有,她不得而知。自从大头出生以后,越长越不见骆垣的影子,骆垣就疏远了她,不知从何时起,她与骆垣的夫妻关系也就名存实亡了。人们把由性关系传播的疾病叫性病,到目前为止,不论是从大众传播媒介还是从专业著作中,都没有看到其他动物通过交配传播疾病的说法。不知道这是人类的优点还是缺陷? 王一丹当然想不了这么多。她也不愿这么想,在她的眼里,女人的那个器官就是一个工具,既然是工具就得使用,就得发挥作用,不然就失去了它的价值。这就像权力一样,不为自己的物质生活谋点什么,要它干啥? 类似的情况在其他动物中也存在,雌性也会发挥自己的性优势与群落的首领套近乎,以此获取较高的社会地位和比群落其他成员优越的待遇。只是到当前,人类的大部分成员都以此为耻,而王一丹之流仍然当作时尚,乐此不疲。她包装好自己,提上她永不离身的女包,出了门打了个的,径直朝甄恪的住处赶去。 甄恪住在市区一角一家大公司的家属楼上。王一丹轻车熟路,在那栋楼下下了车,左右看看没人,就上了楼。她从包里拿出钥匙,放在锁孔里捣鼓了半天也没有打开。她正在纳闷,甄恪从里面开了门,顺便瞅了一眼门外,把王一丹让进去,轻轻地关上了门。王一丹落座后,满脸的不高兴。她平静了一下心情,问甄恪:“你把门锁给换了?” 甄恪说:“是这样的,前不久,我把钥匙丢了,这不就把锁给换了。”王一丹瞪一眼甄恪,说:“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连骗人都不会?” 甄恪有点不快,他说:“你这是什么话,我说的是大实话呀!” “是吗?”王一丹揶揄道,“怎么不找我呀,我不是有钥匙吗,何必要换锁呢!”“当时时间紧,又有那么多的人跟着,我怎么找你呀!”甄恪的语气里也已经有明显的不满。 “不对吧,是有别的原因吧!” “信不信由你,我也不多说什么了。”甄恪丢下这句话,坐在另一张沙发上,满脸的不高兴。两人对坐着,沉默了一会儿,王一丹盯着甄恪,平静地说:“这个门上的钥匙,除了你我,恐怕还有人有吧!” “你什么意思?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是不是有点死心眼儿!” “对,我死心眼儿,我就要在你这棵树上吊死,你信不信?”甄恪看着她,不认识似的。他想,女人怎么都这样,到了这个份儿上,怎么都这样不要脸呢?他对眼前的这个女人已经失去了兴趣,因为这个女人早已由更加年轻、更加漂亮的女人替代了,他想她已经感觉到他对她的冷漠,可她怎么就是这么不知趣呢? 王一丹用仇视的目光看着甄恪,她想,男人怎么都这样呢?她回忆起她刚与甄恪粘到一起时的情境,那时,他的那份热火劲儿,就像初恋的少年一样,连她都感到意外。那时,她一进门,他就像饥饿的掠食动物见到了渴望已久的猎物,还没等她站稳脚跟,他就像饿狼一样向她扑来。而如今,连看她一眼都显得多余,自己真的是人老珠黄、令人不屑一顾了吗? [快抓在线书1.0.2] 他们就这样对视了一会儿,王一丹笑笑说:“这样看着我干什么呀,过来呀,坐过来呀!” “我就这么讨厌?”王一丹说着,站起来走到对面,紧靠甄恪坐下来,搂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甄恪微微侧了一下身子,没有回避。拿手在她的脸上抚摸着,王一丹感到了一丝温热,乘势把他压过来,压在他的身上,上边一阵狂吻,手慢慢地摸下去,温存地抚慰着。他翻过身,就要来事。王一丹却站了起来,刚才的那股热劲儿顷刻间降到冰点。而此时的他正到兴浓之际,干柴烈火岂有不燃之理,他由被动变为主动,向她发起了进攻。她加强了防御,在这火候上,她提出了她要继承她丈夫留下来的那个位子,作为一个条件,甄恪在哼哼唧唧声中,就把什么都允诺了。 王一丹又一次成功地出卖了自己。干柴烈火燃尽之后不久,甄恪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起手机,边往卧室走,边应着对方。接完电话,他对王一丹说有事要出去。王一丹说:“避着我接电话,可是头一回呀!你还记得吗,过去,只要我在这儿,再重要的电话,你都说你在忙,没时间过去。”她顿了顿,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你放心,你答应我的事办好了,我就离开你,不再在你这棵树上吊着了。好了,现在该是我挪窝儿的时候了。” 甄恪正想说什么,王一丹截住了他的话头:“不用解释了,我理解。我走了,再见!”说着笑笑,起身走了。局里表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潮流涌动。排名第一的副局长白吉福自我感觉良好,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没事了常在各科走走,与科室人员寒暄几句,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另两位副局长自知资历没有白吉福长,水平也很一般,但又不想放过这个机会,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能找的人都找,能走的路子都走。看到白吉福那副沉得住气的样子,心想,看把你美的,鹿死谁手,还没个准呢,得意得也太早了点吧。但在表面上又都奉承白吉福,给白吉福的感觉就是,徐树军留下来的这个位置非他莫属。 科长们、科员们清楚得很,局里腾出两个位子,后面的事将是一个连锁反应,大部分人都在这个反应链中,最后的结果如何,将取决于自己的“能量”,自然不能闲着,天上掉馅饼的事是没有的,也不曾有免费的午餐。该怎么做,谁有谁的招数,都秘而不宣,只做不说。他们比任何时候都显得积极勤奋,平时迟到的,不迟到了;早退的,也收敛了不少;串岗流号、扎堆聊天和上网游戏的人也安安静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副认真处理公务的样子。而在底下,每人都撒下一张网,纵横交错,硝烟弥漫。曾有传言,有些人的工作已经做到北京了,北京打电话给本市的一把手,一把手已经表态了。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任之良落得一身轻松,他无意将自己置身于风口浪尖。跑官要官,也是一种本能,他生来就不具备这种本能。他的母亲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就对他说过,他这一生是挣着吃的,受一份苦,得一分收获,没有意外的收获,也没有捷径可走。他不知道这个是不是遗传的,是不是父母给他的遗产,与这个时代、这样的游戏规则格格不入的遗产。他是不是把他的这种东西传给了欣星,再由欣星一直传下去?欣星还没有进入社会,但这种东西已经在她的身上充分地表现出来了。她对找关系走门子这样的现象深恶痛绝,他不止一次地听欣星说,在学校里,为了进入快班,为了当班干部,为了受到老师的特殊照顾,某某的家长又请老师吃饭了。有天吃饭时,他曾和她开玩笑说:“那我们也请请老师吧。” 她不认识似的看了他半天,说:“你这样做,我就不在这个学校上学了。”说着,她撂下饭碗就走了。 在任之良的家庭生活中,任之良从来没有给女儿灌输过此类思想,相反,倒是她在学校里,在社会上,在大众传播媒体上,经常看到过,听到过这样的事。她对这种不良行为的憎恶是从哪里来的?是天生就有的吗?他想是的,这就像人类退化的器官一样,某些无用的器官在有些人身上残留着,而在另一些人身上已经消失了,比如锁骨下肌,在人类四肢着地行走的时代是不可缺少的器官,当人直立行走以后,它就没用了。而在当代人类中,有些人有一小块,有些人有两小块,有些人则完全没有。这样的例子还可以举出很多。凡此种种,足以说明,现代人类中的某些个体,携带着人类还在四肢着地行走甚至爬行动物时代的某些基因,某些个体则完全失去了这些基因。属于精神范畴的道德判断这种东西,难道也是可以遗传的吗?大量的事实证实,答案是肯定的。任之良想到这里,感到越加轻松。局里缺着当家的,没有多少事干。局长在的时候,大部分人闲着,逛街的逛街,聊天的聊天,玩游戏的玩游戏,而他却忙得一塌糊涂。如今,看上去别人都忙得不可开交,他反而成了闲人。他索性请了几天假,想把他的小羊送到山里去。 他给梅雨婷打了电话,梅雨婷在家,他说他要过去,梅雨婷说来就来吧。 梅雨婷的鱼箱更加漂亮了。箱底铺了一层白沙,墨绿色的水草丛中点缀着片片红叶,在蓝色背景的映衬下,蓝茵茵的水中游动着十几条色彩斑斓的鱼儿,十分赏心悦目。“你这鱼可养出水平了!”任之良赞叹道。 “谢谢领导的表扬!”梅雨婷笑着说。一副开心的样子。 “去你的吧,又是‘谢谢’,又是‘表扬’的,还来了句‘领导’,谁是你的领导呀!”“你这人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难道骂你,你才高兴呀!” 任之良搬个椅子坐在鱼箱前,认真赏起鱼来。观了一会儿,他拿起鱼箱旁的鱼饵就要往鱼箱里投,梅雨婷看见,上前从任之良手里夺过鱼饵,放回原处。说:“你还是放下吧,那鱼也不是随便喂的,得按时喂,喂多了会生病的。你成天吃,也会得肠胃病的。” [快抓在线书1.0.2] 任之良想想,调侃道:“不对吧,如果在自然界,怎么按时呀,鱼又没有表,就是有,也认不得表。”“一码是一码。这鱼是人工饲养的,不知道饲养了多少代了,生活习性跟野生的不完全一样呀。” “哦,有道理。生态环境的改变,会改变生物的生活习性,久而久之,改变该种生物的物种也未可知。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 “应该有这种可能。”“你想呀,恐龙变成鸟,是因为它的生存环境不再适应它原有的生活习性,才不得不变成鸟,来适应变化了的环境。这鱼也一样,你改变了它的生存环境,不知那天,它变成我们从未见过的东西也说不定。” “你说的也许有道理,但我这里的环境,与自然界的环境并没有质的区别。你看噢,这个鱼箱加上我,就是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你要破坏了这个系统,鱼们就没法生存。这跟自然界没有什么两样。” “这倒使我联想到我们人类,”任之良说,“其实,人类社会就像你的鱼箱,百姓是水,各级官员是鱼,如果水质恶化,任凭鱼们怎么折腾,终究免不了一死。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那是神仙们的事,我们凡人怎么会知道呢?就是知道了又怎么样呢,我又不是毛猫,傍个神仙当个科长什么的。” “难为你还记得它。不小了,都快成老羊了。” “也就是,都多长时间没见着它了。最近没多少事,请了几天假,把它送到山里去吧,我把车都找好了。” “带就带走吧,这里毕竟不是它常待的地方。”“那好,我们去看看?” “着什么急呀?多少时间都过来了,也不差这一会儿。” “也就是呀,难得见上一面。”任之良说着重又坐下来。见梅雨婷面带郁闷之色,于是问她,“这段时间也没有联系过,过得还行吧?” “行不行的,也就这样了。”梅雨婷说着忧郁地笑笑,“我要走了,今生今世不知还能不能再见面的。” 任之良半天才回过神来,他说:“呆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走呀?”“和你的小羊一样,这里不是我的家呀!” “到哪里去呀?” “走哪里是哪里吧。”“又一个疯丫头。” 梅雨婷看着她,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笑,她说:“另一个是林思凡,是吧?”说到这里,她侧过头去,“她可是个好姑娘,不知还能不能见面。” 他俩聊了一会儿,任之良看看表,离那车出发的时间不远了,于是去带他的小羊。小羊拴在花园的一片树阴下,小羊确实大多了,也胖多了。它旁边有吃剩的草屑,这些草屑还是新鲜的,任之良感激地看一眼梅雨婷,显然,梅雨婷在小羊身上费了不少功夫。小羊见到梅雨婷,像饥饿的孩子盼到了娘,使劲挣着绳子,往梅雨婷身边扑。梅雨婷走上前,蹲下来,抚摸着小羊,小羊一个劲儿在梅雨婷的身上蹭,在她的脸上舔。使一旁的任之良感动得几乎掉下泪来。他也蹲下来,双手捧起小羊的脸,抚慰了一会儿,从树上解下绳索,就要把小羊牵走。他对小羊说:“向雨婷姐姐道别吧,后会有期。”小羊眼望着梅雨婷,拖着身子,怎么也不跟任之良走。梅雨婷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她用手擦了擦湿润的眼睛,背过身去,她的肩膀在微微地抽动。稍许,她转过头对任之良喊道:“任之良!” 任之良一脸愕然,稍顷,他放开小羊,小羊向梅雨婷奔去,依偎在她的腿旁,恋恋不舍。任之良慢慢地走过去,望着梅雨婷,一时没有话说。他俩相对站立了一会儿,梅雨婷说:“抱抱我行吗?” 任之良环顾四周,正在犹豫不决之际,梅雨婷猛然扑到任之良的怀里,轻轻地抽泣起来。就这样相拥了一会儿。任之良想起梅雨婷也要走的话,就对她说:“你无论如何也要等我回来,我来给你送行。”“免了吧。”梅雨婷有点忧伤地说,“我会记着你的,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不会忘记你的。在这个世界上,值得我记着的,也许就你了。” 任之良什么也没说,拽着小羊,向一家大公司的煤场走去。走了一段路,他情不自禁地回过头,梅雨婷仍旧站在那儿,向他招招手,喊道:“任之良,多保重!” 任之良约好的是常往这里送煤的他家乡的一辆卡车。他带着小羊到了煤场,那车已经卸了煤,等他呢。司机是他一位远房兄弟,蹲在煤场的一角抽烟喝啤酒呢,他见任之良带着一只羊,开玩笑说:“哦,搭搭车,还给我送只羊,礼重了,礼重了。”“想得倒美,谁给你送羊了?” 他兄弟指着小羊说:“别人送给你的,你就吃了得了,日子也过得有点太细了吧,不就一只羊羔吗,也舍不得吃。”他说着摇摇头,“长了这么大,没见过城里的羊往乡里带的。” “别瞎说了,开车走吧。”“不忙,喝了这瓶啤酒再走也不迟。” “开车是不能喝酒的,你不知道?” “知道。来来来,兄弟俩好久没有见面了,喝瓶。”说着他起身从驾驶室里拿出一瓶啤酒,一口咬开瓶盖,啤酒沫子咝咝往外冒,他递给任之良,说:“喝!”任之良知道拗是拗不过他的,接过啤酒瓶,蹲下来,慢慢地喝。 他看着眼前小山似的煤,心想,在这个世界上,不知道每天有多少这样的煤山被烧掉,被化为灰烬。这颗小小的星球上不知道还有多少煤,还能够被烧多少年?他从煤山上上上下下的汽车联想到满世界跑的汽车、火车、轮船和空中飞行的飞机,在他喝完这瓶啤酒的这段时间内,不知这颗星球上有多少能够燃烧的东西被烧掉了,又有多少能够燃烧的东西供人们燃烧个没完没了? 他抬头望着天空,天空一片朦胧,那是工厂的烟囱里排出的烟尘,遮蔽了太阳的光芒,太阳也不是那么耀眼了。他看着太阳,想,太阳也有燃烧完的那一天,太阳也燃烧完了,人类还能燃烧什么呢?“快喝呀,发什么愣呢?”他兄弟催促他,他才仰起脖子,一股脑儿把那瓶啤酒喝下去。 “再来一瓶?” 任之良摇摇头:“该开车了吧?”“好,这就走。”他兄弟说着提起小羊就往车厢里扔。任之良赶忙挡住,说:“哎,不能,不能。” “不往上面装,那怎么带呀?”他兄弟不解地问。 “放驾驶室里呗,我抱着它吧。”他兄弟摇摇头:“这只羊就这么金贵呀?” “你就别说了,上车吧。”任之良说着拉开车门,先上了车。他兄弟无可奈何,也拉开车门,看一眼小羊,“嗨”了一声,发动了汽车,卡车缓缓地启动了。 .c.-30- 任之良把小羊还给了它原来的主人,就是上次他们落实边界纠纷协议时,特别会说话的那位中年男子。 他对任之良特别热情,他往“三叉”里添了些牛粪,架起火皮袋,一边吹火,一边跟任之良聊天。不一会儿,水开了,他给任之良冲了一碗酥油奶茶,整个帐篷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醇香气和怪怪的烟味,任之良突然想到“人间烟火”四个字。他想,这才是真正的人间烟火。烟火是人类文明的标志,而到如今,离开烟火也能取暖,也能做熟食物,故而,不知这烟火在人类的生活中还能燃烧多久? 中年男人站起身,瞅一眼挂在帐篷中间顶梁柱上的羊皮袋子,他走过去,从羊皮袋子里取出一把小刀,又从帐篷的一角摸出一块磨刀石来。任之良知道他要干什么了,于是说:“不要瞎忙乎了。要是吃羊,我早把这个小羊给吃了,还跑这么远给你送来呀!”“我知道,你这是闹着玩个新奇,”那中个男人说,“哪里真的为了一个小羊羔,让你跑这么多的路,受这么多的苦呀!” 任之良笑笑,心想,是呀,你说你救了一只受了伤的小羊,大老远的从山里带到城里,托人养这么大,再从大老远的城里送到山里,说给谁谁信?可他确实这么做了,这会儿,那只被他救活的小羊就在帐篷的附近吃草。而这位牧人却说他这是玩新鲜,也许有点道理,也许没有道理。有没有道理,他也说不上来。他说:“你真聪明。就算是吧,但我也不忍心吃你的羊。” “羊养下就是让人吃的,你不吃,那我们就该喝西北风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呀?”他看着中年人,仍旧笑笑,说:“你还是留着卖吧!” “你是怕我招待不起你呀。”中年男人叹口气,“说实话吧,我也馋了,好长时间没有动荤腥了。要是不来人,我还真舍不得杀个羊呢,你来了,是我跟着你沾点光,动动荤腥解解馋。你就这么不给这个面子呀?” “吃你的羊,我给你面子?”任之良笑着说,“你可真有意思。”“我说的是真话。” “我知道是真话。” “那你还推托个啥呢。”“我说的也是实话,真的。”任之良说着,走过去,从他手里拿过小刀,套上刀鞘,放入皮袋里,“我们聊聊天,拉拉家常,比什么都强。你还是过来坐,我们聊聊天吧!” 中年男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过来坐在任之良的对面,给他添了点奶茶,说:“你这人真怪。” “真不好意思,这都第二次见面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呢。”中年男人笑笑:“我姓杨,弟兄们都喊我四哥,你叫我杨老四就行。” “好,那我也叫你四哥好了。” “你怎么叫着顺口,就怎么叫。反正都一样。”任之良笑着说:“你的羊都有名字的,比如‘黑脸脸’、‘黄眼眼’、‘白鼻梁’什么的。何况你呢,能没有名字?你是不愿意告诉我罢了。” 杨老四欠欠身子,笑眯眯地说:“嘿,你也知道这个?” “老杨哥,我也是农村里长大的,小时候也放过羊,我的老家就在这山下面的马莲沟呀,我怎么能不知道这个。”“哦,是本地人呀!” “你以为我多‘洋’呢!” 他们就这样闲扯了一会儿,任之良想起小时候的一些传闻佚事,说:“我小时候老听老人们说,这里的狼很多,不知现在还有没有?”“有是有,不过比过去少多了。” “哦,对羊群没有什么威胁吧?” “我放了几十年的羊,没有遇见过。我听老人们说,狼这东西,人不惹它,它不会伤人的。”任之良说:“可能是吧,狼是一种很智慧的生物,长期以来,始终能够与人和平相处,这可能就是它的生存之道吧。” “要是你惹了它,它会对你不客气的。”杨老四顿了顿,“六零年那当儿,人饿极了,就进山打野兽吃。听老人们说,那时候,成百上千的人进山围猎,人们叫喊着,敲着盆盆罐罐,拿着棍棒,从四面八方往一起围,赶围到一起,呱呱,什么黄羊呀,青羊呀,狼呀,狐狸呀,兔子呀,多得数都数不过来。这样围剿一次,能拉几十车。我们的命就是这些野兽的肉给救下的。” 任之良点着头,说:“这事我也听说过。”“从那以后,狼反了。”他话匣子一打开,讲了很多关于狼与人为争夺这片草原发生的血腥故事。 任之良和杨老四聊天聊到很晚才睡。第二天起床已日上三竿。杨老四赶着羊群去放羊。任之良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喝了一碗奶茶,便出了帐篷。这里的空气特别新鲜,他深深地吸口气,顿觉精神百倍。他信步向前走了一段路,来到与邻县的分界线,那段又被重新修好的铁丝网,在清晨明媚的阳光下,闪着点点青光。他在这里驻足,放眼望去,远处重峦叠嶂,天山相连,白云悠悠。辽阔的草原上,隐约可见成群的羊群、牛群和马群。阵阵微风,吹来草原的清香。 任之良不觉越过铁丝网,走向草原深处。他在碧绿的草丛中,又看到了他熟悉的马莲花,这是一种极普通的花,叶子长长的窄窄的,墨绿墨绿的,虽不怎么起眼,但在他的记忆中却是那么难以忘却。他记得,在他小的时候,手脚灵巧的妇女和孩子,一根一根拔下来,拿它编织成各式各样的玩意儿。那个时候,编织马莲织物成为他童年生活中的一大乐趣,至今还记忆犹新。马莲花儿蓝里透白,有股淡淡的清香。在此后的岁月里,任之良见过、养过不少的花,但对马莲花却情有独钟。眼前,成片成片的马莲花,点缀着这块草原,也点缀着任之良的情思。他走了一段,坐在一片马莲丛中,点了一支烟,慢慢地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来,青烟在微风中慢慢地飘散,消失在清新的空气中,任之良感觉不妥,他在自己的鞋底上蹭灭烟,放回到烟盒里。他下面是湿漉漉的草地,软软的,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芳香。 他索性躺下身子,望着蓝蓝的天空,思绪万千。上面是蓝天,蓝天是什么?是空气中的微粒折射了太阳的蓝光。因此,空气和阳光,在哺育我们的同时,也给我们创造了美的景色,真应该谢谢苍天! 蓝天之外是什么?他想,是无数的天体和弥漫在天体之间的宇宙粒子,就是因为有了蓝天,阻挡了那些来自宇宙深处的粒子和各种各样的射线,地球上各种各样的生命才得以生存和繁衍,我们这颗蔚蓝色的星球才如此生机勃勃。 他想,如果某个时刻,人类找到了不同空间之间形成的“虫洞”,摆脱了碳水化合物的束缚,自由地驰骋在广袤的宇宙,在各星系之间自由地穿梭,人类才算真正达到了一个新的时代。 任之良胡思乱想了一阵,感到身子下面有点潮,他翻起身,远远望见了散布在草原上的羊群、牛群和马群,不禁想起杨老四讲的人与狼大战的情景。 自从围猎以后,草原上的狼总是伺机对人和人豢养的家畜发动大规模的进攻,对人类进行无休止的报复。不时有人和畜被狼咬伤或咬死,有时几十甚至几百只狼组成的狼群,把整群整群的羊或马从草场上掳走,然后咬个一塌糊涂。以牧为生的牧民的生存受到狼群的严重威胁。据杨老四讲,有一天,他那个村子里有一个从旧军队里复员回家的老兵,此人在下山的路上碰到一个狼窝,从狼窝里掏出两只狼崽子,带回去养在家中。当天夜里,几十只狼把他的家院围了个水泄不通,等闻讯赶来的村民搭救,此人全家已被狼咬死,狼群已成功救出自己的孩子,凯旋而归了。村民们发现,这家人的院墙和屋顶被狼挖了好几个洞,狼是从这些洞中悄悄地进去,神不知鬼不觉地袭击了它的敌人,救出了它的孩子。这说明狼是一种高智慧的生物,在与人的战争中,十分讲究战略战术。 人当然是不会任狼宰割的,人们用现代热兵器武装起来,向狼发起了反击。根据杨老四的述说,在狼与人的战争中,狼群中有着高度发达的作战指挥系统、灵敏的通讯联络系统和完善的团队编制体系,在战争进入白热化阶段,狼们运用了运动战、游击战、伏击战、山地战、麻雀战等各种战略战术,表现出英勇善战的品格和宁死不屈、顽强战斗的精神,把万物之灵的人们搞得晕头转向,疲于奔命。这里的人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对狼发动了一次又一次大规模的围剿,才取得战争的决定性胜利。 任之良想到这里,叹了一口气。他想,现在我们知道,狼也和我们一样,它们的灵魂中有善良的一面,也有凶残的一面。它们有它们的家庭、社会组织和领土主权,有爱也有恨,有自己的价值判断和行为准则。这里原本就是它们的王国,它们在自己的领土上生儿育女,繁衍生息。它们遵循着自然法则,与各个物种友好相处。是人首先向狼发难,在这和平安宁的草原上引发了两个高级物种之间的战争。显然,这是一场不对称的战争,就和美国与伊拉克之间的战争一样,战争的结果是可以预见的,没有什么悬念的。那就是狼类遭到人们毁灭性的打击,它们在付出成千条生命的代价之后,悲壮地退出了这片土地,成为亡国奴,流浪在外。在这片草原上,人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看不到狼的影子。后来发现,人们在这场战争中,在遭到狼们沉重打击的同时,还遭到自然母亲的打击,在此后的岁月里,这里的生态平衡被人为打破,两千多平方公里的草原成了老鼠、野兔和旱獭等草食动物的天堂,大片大片的草场被这些动物的洞穴占据,原本繁茂的花草被连根吃掉,裸露的土地受到风蚀水浸,昔日生机盎然的大草原变成一片死寂。经过数十年的休养生息,才恢复到今天的模样,但过去那种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再也不会再现了。 良久,任之良站起身,背着手,漫不经心地往前走去。初秋的草原上,阵阵秋风吹过,有那么一丝凉意。他的脚步不时地惊起草丛中的蚂蚱、蜜蜂、蝴蝶和不知名的昆虫。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抖了抖身子,一丝悲情掠过心头。他想,他是这片草原上的不速之客,而它们才是这里的主人。在不远处,他看见了这里的另一类主人——旱獭,它们发现他时,直立起来,机敏地转动着小脑袋,东张西望一阵后,迅速地淹没到花草丛中。 远处传来牛的吼叫和马的嘶鸣,隐约听到牧人高亢的小曲。你把这样的生活场景浓缩到一张白纸上,我们就可以见到史前人类的生活轨迹了,拿人类的文明史去衡量,是在非常遥远的过去,但拿人类的进化史相比,就像是发生在昨天的事。不知不觉中,任之良走进了森林,一股湿润的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这里生长着茂密的乔木,苍松翠柏,清爽宜人。林间铺满了厚厚的一层松柏针叶,脚踏上去软绵绵的,十分熨贴。任之良走了一段路,坐在一块石头上,贪婪地呼吸着沁人心脾的空气。他突然想到,如果在这个时候,他的对面出现一只狼,它会怎么样呢?它向他扑过来,咬断他的喉咙,一口一口地把他吃掉,还是它睁着惊恐的眼睛,怪异地望着他,友好地跟他打声招呼,然后平静地离去? 他读过不少地方志,了解这块土地的历史。在这片古老的森林里,曾经生活过原始人类,如今,他面对他的远祖曾经的家园,眼前浮现出一幅幅活灵活现的远古人们的生活画卷。那时的人们靠采集和狩猎摄取营养,如今的人们靠种植和养殖摄取营养,这种摄取从本质上讲,没有丝毫的区别,都是通过劳动,从大自然中获取食物,维持自己的生命,养活自己的后代。区别仅仅是手段不同,使用的工具不同,摄取的方式不同。而就是这微小的一步,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走过了数十万年的光阴。从人类饲养第一只家畜,播种第一块土地到如今,人类的一切活动都围绕着如何发明和改进生产工具,提高生产效率,获取更多的生活资料这个轴转动。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轴,从人类自身的改造上动过脑筋,做过尝试。如果现在开始,我们做这样的尝试,到我们能够自由地选择自己的生存方式,不知还要走多长的路? 一阵风吹来,任之良打了个激灵。他站起身,往前走了一会儿就回头了,他不敢再往前走,他怕迷失方向。他想象着,如果他迷失在这片森林里,他将怎样生存下去,直至找到走出森林的路,重新回到牧人的帐篷。那太可怕了,他不敢再想下去。任之良回到帐篷,杨老四正等他吃饭呢。饭后,任之良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已到黄昏时分。此后几天,他每天都到草原深处走一走,转一转。脑袋里想着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晚上回来再和杨老四聊上半宿,心情十分畅快。杨老四也乐意交这样的朋友,他成天和牲畜打交道,难得有人和他聊天,并且还是一位健谈的人,一位诚实的人,一位在他看来无所不知的人。就这样,任之良在这里一呆就是几天。公休假还有几天,他想应该去看看母亲了。 [快抓在线书1.0.2] 他辞别杨老四,徒步下山,回到了马莲沟。 地震发生后,在外界的援助下,这里的人们住上了新房,而生活方式、生活习俗和生活水平,与二十年前似乎没有什么两样。母亲也苍老了许多,头发几乎全白了,干燥黝黑的脸上布满了皱纹,那是沉重的岁月在她脸上刻下的烙印,作为一个生命的个体,她的活力正在一步步地消失。她看见儿子,开心地笑了。坐下来后,任之良说:“你好着呢吧?” “没病没灾的,有啥不好的。只要你们当儿女的好着,我也就好着呢。”母亲笑呵呵地说。 任之良笑笑:“时间长了也没来看你,你不怪我吧?” 任之良心头一热,眼圈有点湿润。他知道,妈尽管大字不识一个,但妈心中有一杆秤,抱着一个古老的祖训,那就是,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儿子能为公家做事,这就是她精神生活的全部。任之良在母亲面前感到十分惭愧,他清楚,母亲一直以为儿子在外面做什么大事,在为国家效力呢。而事实上呢,他成天都干了些什么呢?和他一样的、坐享其成的、靠税收养活的人们又在做些什么呢?母亲的心中一直有一个“国”字,而我们中的有些人,早已把这个字抛到了脑后,除了追名逐利,再也没有使他们感兴趣的事了。 母亲问他,想吃点什么,妈给你做去。任之良说,不必了,随便点吧。他问起了侄子欣亮的学习,母亲露出了欣慰的笑。她说:“这娃,跟你小时候一样,又聪明,又用功。” 任之良说:“用功就好,你也不用太宠着他,把他给惯坏了。”母亲嘿嘿嘿地笑着,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不一会儿,她的笑容渐渐地消失了,声调有点低沉地说:“你们兄弟俩,就这一个男娃,兄弟走得早,你又在外边,我不心疼谁心疼他呀!” “妈你也是,这事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放在心上呀。”任之良知道,在母亲的心中,除了弟弟的死,还有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隐隐作痛的一块心病,那就是自己没有男娃。从宗法制的意义上讲,自己将身后无人,这是人之为人最大的遗憾。母亲自然懂得欣星是儿子的骨肉,当然也是自己的骨肉。毫无疑问,不论是欣星还是欣亮,带的都是她老人家播撒的基因,从这个意义上讲,欣星和欣亮是没有任何区别的。 任之良想,人类进入父权制社会以后,人们总是循着男性的血脉寻找自己的根,女性被排斥在宗族之外,没有儿子,就在该宗族中断了血脉。因此,在母亲的眼里,欣亮是任家的根苗,而欣星生来就是别人家的人。只不过不忍心在任之良的面前说出来罢了。想到这里,任之良心中多少有点不快。他脱鞋上了炕,顺势半躺在靠墙的铺盖卷上,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母亲问他:“你该好着呢吧,怎么又瘦又黑的?”任之良随口应付了几句,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一觉醒来,母亲的饭好了,欣亮也放学回家了。吃过饭,任之良感到精神了许多。他翻着欣亮的作业本,问了欣亮几个问题,便半开玩笑地说:“你奶奶说你又聪明,又用功,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正确?” 欣亮有点委屈地搓着头,咕哝道:“老师就是这么教的嘛!”任之良正要说几句老师的不是,他想了想,还是忍住了没说。这能怪教师吗?不能。任之良知道,像马莲沟这样的小山村,本来就出不了几个有文化的,在山外受过中等教育或高等教育的人,都远走高飞了。外面的,有谁会来这里,受这份苦,遭这份罪呀!因此,像这样的山村小学,任教的大多是本村念过几天书的小青年,你能指望他教出什么水平呢!欣亮跟欣星所享受的教育资源,那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呀! 任之良轻轻地叹口气,对母亲说:“老妈呀,我早说过,你带欣亮和我一块儿过算了,你就是不肯,我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你看,眼看着你一天天老了,伺候不动欣亮了,再说,你得让欣亮接受良好的教育呀!” 母亲说:“良子呀,我也没啥想法,是你们的那日子我过不惯呀。再说了,良子,你不要怪妈说话直,你挣着多少,妈知道,城里头花销大,我和亮亮去,你的日子过不到人前头呀!”“这不是你要考虑的问题呀,妈妈。你都多大年纪了,该是我们做儿女的尽义务的时候了。” “我还能动,等我动不得了,你咋折腾都行。” “可欣亮的学习耽误不起呀。”“我就不信这个,你不也是在这里上的学,还不是考上大学了?” “这都老皇历了,现在跟我那时候不能比了呀。” 母亲一时无语,从她的表情看,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会带着孙子进城的。良久,她又问起了欣星:“那丫头肯长,又长高了吧?早晨起早点,给娃打两个荷包蛋,娃娃正是长个子的时候,不要亏了。”任之良说:“你啥时候操心操个够呀,我的老娘!” 母亲笑笑:“娃娃,啥时候咽不下这口气,啥时候都得操呀,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 任之良望着年迈的母亲,眼睛又一次湿润了。.c.-31- 自从那次离别,再也没有了梅雨婷的音讯。任之良打过几次手机,都无应答。一股淡淡的愁绪笼罩在任之良的心头。他说不出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在和朋友的闲聊中,对异性之间是否存在友情的问题,有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点,一种认为,异性之间,除了爱情,没有友情可言。而他却坚持认为,异性之间是存在友情的,只是这种友情不同于同性之间的友情罢了。有人问他,这两种友情的不同点在什么地方?他也回答不出来。他问自己,他和梅雨婷之间,与林思凡之间存在不存在所谓的友情?答案似乎是肯定的,但也不完全是。他和梅雨婷是萍水相逢,没有亲情也没有利益关系,处在社会的不同层面。他们在一起,有什么说什么,无拘无束,开心愉悦。他想,这其中不排除异性间相互吸引爱慕的因素,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种吸引,关键不在“性”,而在于心,在于说不明道不清的一种微妙的情愫。他和林思凡也一样,尽管他们做过同一件工作,为了一个共同的工作目标,通力合作过,但把他和林思凡联系在一起的,绝非工作,也非纯粹的性,而是另外一种东西。 任之良正这样想着,王一丹进来了,她面带笑容,问:“在忙什么呢?” 任之良站起来,不冷不热地说:“也没什么忙的。你坐。” 王一丹坐下来,嘘寒问暖,一副关心爱护部下的样子,她始终笑眯眯的,让人觉得浑身不舒服,堆起的笑容里,很容易让人想起“无知”二字。任之良给她沏了杯茶,放在她的面前。说:“请喝茶!”王一丹接过茶杯,似乎在不经意间,轻轻地碰了一下任之良的手,任之良微笑着回到自己的座椅上。王一丹喝了一口茶,咂巴咂巴嘴,说:“好茶!” 任之良心里说:十块钱能买一斤,也算好茶?嘴里却说“王局长喝着好就行。” 王一丹说:“我那儿有几筒好茶,是我的一个亲戚从杭州带来的,顶级的西湖龙井。有空给你送过一筒来。”“多谢王局长。那么好的茶,放我这里也浪费了,还是留着你招待客人用吧!” “哎,你这就生分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嘛!” “谢谢王局长。”任之良嘴里这么说,心里却说,哎哟,看人家领导说话多有水平呀,就这么点事,就难呀福的,同当同享,看人家站得多高,看得多远呀!他不经意间看一眼王一丹,心里说,呸,你肉麻不肉麻呀!“在这里,我就算是新兵蛋子了,任主任是老人手了,又是大家公认的多面手,还望任主任多多支持帮助。”王一丹毫不掩饰地说。 “王局长说笑话,”任之良说,“如果哪些事做得不到,还望领导多多包涵,多加指教,我们尽量做好就是了。” 王一丹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笑容,喝了口茶,对任之良说了些关心体贴的话,任之良有一搭无一搭地应着。末了,王一丹说:“我想换换办公室,我给局长谈了,局长让我找找你,你抽空给办一下吧。”任之良说:“换没问题,不过,再没有那么大的、带套间的办公室了。你坚持要换,也只能和科室换了。这不委屈了领导?” “你看是不是和白局长换换,我想他该想得通,我这个情况不是有点特殊嘛。”王一丹说。 这可就难了,任之良想,在班子里,最怕的就是厚此薄彼,同样是副局长,你凭什么换人家的办公室呢?任之良挠挠头,有点为难地说:“我和白局长谈谈,看看人家本人的意见,再换好吗?”“行,我想他会理解的。谁都知道,现在我用的是我老公用过的办公室,感情上总不是个滋味,白局长也是通情达理的人,我看问题不大。你说是不是呀?”王一丹加重了语气,任之良听得出来,她用的是商量的口吻,那意思却是不容你商量的。 他知道,骆垣虽然红过一阵子,但毕竟是英年早逝,在官场上混的人,最忌讳的就是这个。在他们看来,这个晦气鬼用过的办公室自然是有晦气的,你王一丹忌讳,难道别人就不忌讳?任之良想,看起来是件小事,无非是两间同样大小的房间在两个人之间做个调换,如果搁在老百姓身上,是个最简单不过的等价交换,而在两个官僚之间,就有一个谁先提出来,满足谁的愿望的问题,这样,简单的一件事被赋予了政治涵义,事情就不好办了。因此,这事实际上并不小,连局长都不愿接手,把球踢过来,我怎么把人家的办公室换过来呢?他心里这么想着,嘴里还是应承了下来。王一丹说着感谢之类的话,心满意足地离去了。 王一丹出去,任之良感到屋子里阴森森的,到处弥漫着一股淫荡和邪恶之气。他想到,在动物界,其个体就是用气味来辨别自己的同类,辨别同群落的成员和自己的亲属,辨别自己的朋友或敌人的。它们还用气味跟踪猎物,寻找走失的子女和回家的路。人类进化到当前,嗅觉的主要功能被大脑所替代,不再用气味来辨别敌我。但他想,某些退化了的器官的功能在特殊情况下会被强化,帮助大脑对所要认识的事物做出判断。想到这里,任之良自己也笑了,不管同类还是异类,人家现在是自己的领导,是他的服务对象,她目前提出的问题是要给她换一间办公室,他得想办法满足她的这一要求。他先去白副局长那里,开门见山地说了他的来意,果然不出他所料,白吉福显然就不高兴了,说:“这又不是她家,她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不换!” 任之良有点尴尬地笑笑,不知说什么好。 白吉福原想,徐树军一走,这个局长的位子非他莫属,没想到,眼看到手的肥肉不经意间落入他人之手,另外两名副的也调到其他单位当一把手了,只给他调了职级,被称作“正县级副局长”,他正窝着一肚子的火呢,又来一个骚娘们挤对他,他还哪来的好态度呢。他见任之良站在他对面,十分尴尬的样子,觉得不妥,稍稍缓和了一下语气,说:“你说任主任,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这好像是她们家,她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他老公用过的屋子,她都嫌,难道别人就不嫌?” 任之良有点委曲,他说:“我也是例行公事,来你这儿把话说到。你不愿意,我给局长回个话,能交差就行。” 任之良觉得,自己该做的工作已经做了,双方意见告知局长,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于是,他去局长那儿。局长是从外面调进的,他对此人早有听闻,但了解不多。有人说过,到了一定职务的干部,细究起来都有过人之处,比如王一丹,开发自己的黄金口岸,利用自身资源方面就比一般女性高明得多。不知道这位局长有什么过人之处。在机关,领导班子内部的问题,是个棘手的问题,一个部门二十来号人,大大小小十来个带“长”的,谁知道谁的背后是哪路神仙,综合起来,就是一张巨大的网,得罪了谁,就等于得罪了他背后的神仙。因此,谁能平衡领导班子成员之间的权力和利益分配关系,谁就是过得硬的班长。新来的局长姓高,名明胜,不知他在解决领导班子内部问题上,是不是高明? 任之良进去后,高明胜站起来,笑一笑,示意任之良坐。任之良坐下来,不经意间看一眼高明胜,此人个儿不高,圆脸盘,不大的一对眼睛,看上去平和而自然。任之良大体了解一点,这人从政之前是一位搞学问的人,曾专门研究过河西地区的历史和这一地区少数民族文化,出过几本这方面的专著,颇得学术界的赏识。 进入政界,他一直在文化部门工作,据说他平易近人、作风扎实,经常深入农村发掘民间文化艺术,与农民兄弟拉家常、侃大山,乐此不疲。多年下来,交了不少农民朋友。让他出任负责救灾救济工作部门的首长,是不是就是考虑到他的这样一种品格。因为,这个部门的工作对象大多是弱势群体,特别是灾民和生活特别困难的人,这就需要它的掌门人有一颗爱心,有一种扎实的工作作风和对人民群众无私的爱。 任之良汇报了王一丹要求换办公室的事和他跟白吉福协调的情况。 高明胜笑一笑说:“这事,王局长刚来就找过我,说她不想在骆垣用过的屋子里待,想和白局长换,我理解,睹物思人,也是人之常情。我原来想,她和白局长的屋子,结构、设施都一模一样,只是一个在四楼,一个在二楼,换一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所以我就让她去找找你,让你给协调一下,能换就换一下。现在谁也不让,你有什么高招?” 任之良摇摇头:“我能有什么高招?”停了一会儿,他说,“不行我给王局长说说,先就这么用着,以后再说。如何?”。“你说呢?”高明胜笑笑。沉默了一会儿,说,“本来,这是一件小事,做做她的工作,打消那个顾虑,也就行了。现在人家既然提出来了,执意要换,你不换,就是个事情。她会把情绪带到工作中的。我想还是换一换吧。” “可人家白局长不愿意呀!”任之良说。 “不一定非得和白局长换呀。”向明胜说。“局里再没有这样的房间了,怎么换呀?” “我搬到四楼去,让她搬我这里。” “这……”任之良想说点什么,被高明胜的手势挡住了,他说:“就这样吧,一件小事,何苦弄得那么复杂呢。省点精力,还是多想想工作上的事吧!”就这样,任之良一件棘手的事,轻而易举地解决了。接下来的几天里,任之良的主要工作就是在三楼和四楼之间跑趟子,组织人员搬东西、刷墙壁,一折腾就是一个多礼拜,总算把这事给摆平了。 两个空缺的职位,都由外面调来的人填补了,所以既没有空出科级职数,也没有空出副科级职数,科长们也好,科员们也罢,没有了奋斗的目标,也就没有战斗的必要了。大伙在那里发了一阵子牢骚,也就渐渐风平浪静了。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就又出事了。有一天,刚一上班,高明胜就把任之良叫到办公室,他一脸严肃,问任之良:“王局长家出事了,你知道不?” “不知道,什么事呀?”“他儿子死了。” “哦,”任之良一脸惊讶,他镇静了一会儿,心想,这完全是她家的私事,总不至于叫我为这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写悼词什么的吧。他顺便问了一句,“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今天早晨的事,非正常死亡,公安上的都过去了,我们也过去看看吧。”高明胜一边收拾写字台上的文件一边说。任之良和高明胜、白吉福一起赶往事发现场。现场就在王一丹的楼下。这里围满了人,死者身上盖着一条床单,附近有斑斑血迹。几个公安人员在测量现场,提取证据。骆家的人骂骂咧咧,一片混乱。 王一丹听是高明胜来了,她抹着眼泪对高明胜他们说:“也不知道是早上几点钟,屋里还黑着呢。我还没有起床,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有人开窗户,我衣服也没穿就走进孩子的卧室,隐隐看到他站在窗台上,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呢,我刚要叫,他就……”说到这里,王一丹已泣不成声,就像小孩子一样,伏到高明胜的肩上抽泣,“我也,我也吓懵了,披、披了件衣服下来,他就……,我一看,他、他手里拿着一把苍蝇拍子……你说这孩子,大早晨的,你打的什么苍蝇呀!” 高明胜说了一些安慰的话,让任之良照顾她,自己和公安人员接了个头。公安人员说,基本可以肯定,人是摔死的,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还得做进一步的调查。该做的做完后,尸体被送往医院的太平间,王一丹被公安人员带去问话。任之良忙着安抚骆家的人。其中骆垣的弟弟骆老六最难安抚。这人人高马大,行为举止十分粗野。他大字识不了一箩筐,是骆垣为他买了个假文凭,又在市内的一家企业办了个招工手续,调到一个事业单位工作。此人没有文化,故干不了什么事,干点杂活,自己又不愿意,单位有什么福利,他又一分钱的亏不吃,为此,动不动就闹事。单位领导碍于骆垣的面子,又怕本人的那横劲,不能把他怎么样,也就放任自流,想干什么干什么得了。这样他便成了一个闲人,成天在社会上惹是生非,干一些蝇营狗苟之事,大事不犯,小事不断,看守所里进进出出过好几次,在社会上还小有一些名气。 公安人员要带王一丹去问话,他硬要跟着去。他说:“我就不信是打苍蝇去了摔下楼来的,肯定是这个骚货害死的。我哥就是不明不白死的,她又害死了我们的侄子,这回是说啥都不能放过她了。” 公安人员说:“这事得一个一个来,我们先问你嫂子,你先在这儿等着,需要你的时候,我们再找你。好吗?”任之良也说:“你看,家里来了这么多人,我又不太熟悉,你还是和我一起,先照料着让家乡来的人住下来,其他事情,慢慢再来,你说呢?” 骆老六哼哼叽叽地说了几句粗话,也就不再坚持跟着公安人员去了。 任之良在附近的旅馆里开了几间房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骆家的人安顿下来,就紧跟着骆老六,生怕这人到什么地方去闹事,再惹出其他麻烦事来。骆老六骂骂咧咧的,非要找王一丹算账。任之良尽说些好话,跟着人家的屁股转,总算没有闹出什么事来。任之良想,别人家的事,自己给一个混混赔笑脸。你说这是什么事呀!除了王一丹的打苍蝇说,再也找不出别的说法来。尸检发现大头得有深度梅毒,下身已经开始溃烂,警方怀疑他的死是否与此有关,但对王一丹家里的侦察结果看,大头死前一两天内,王一丹家中确实没有什么异常,也找不到王一丹加害的任何证据。那么这个花季少年真的是为打一个苍蝇,不慎从自家的窗户摔下来毙命的吗? 那天,大头在睡觉前洗完下身,王一丹跟到他的卧室,要看看他的病情,他怎么也不让她看,王一丹就骂开了:“有其父必有其子,老子嫖了一辈子,嫖死了。你看看你养的这宝贝儿子,这都成什么样了,我以后还怎么做人!” 大头也不是省油的灯,反唇相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男盗女娼,你以为我不知道呀。为了那个破局长,你们什么事没有干过?这会儿在我面前耍威风,还要不要脸?”“你怎么说话呢,啊!我们干什么了?就是干了什么,还不是为你!你这没出息的东西,还有脸说出来,我们男盗女娼,我们怎么好好的,这病怎么就偏偏让你给得上了,啊!没话了?你说呀。” “我能怎么办?啊!噢,闹得满世界的人都知道,我王一丹养了个好儿子,年纪轻轻的就知道嫖娼了,我光荣啊我?” “你就知道我、我、我的,你们心里还有没有我。你们一个大撒手,把我撂给亲戚养,就像没爹没娘的孩子。这会子出了事,所有的不是都成我的了,你们对得起谁呀!” 王一丹一时语塞,心里一阵难过,眼泪就流了下来,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她说:“这也不能完全怪我们,你也有责任,你就不该跟上那些不三不四的孩子跑。这会有病了,咱们看病。这个双休日,你就去医院看,好吗?”大头沉默了一阵子,说:“还是你带我去看吧。” “这不行。” “那我也不去。”“乖儿子,你听我说,你呢,谁都不认识,就是一个病人,和所有的病人一样,去看你的病得了。我就不一样了,认识的人多,万一传出去,我不要紧的,传到你们学校里,你可怎么待下去呀!” “就是那样也比我一个人去的好。” “你怎么这么犟呢,啊!真是气死我了。”母子俩红脸黑脸的说了一阵子,王一丹去睡觉了。大头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爬起来,轻轻地地下了床,悄无声息地关上门,回到写字台前,悄悄地打开电脑,上了网,搜索出医药网上关于性病的网站,一页一页往下看。 自他得了这种病,曾无数次浏览过这类网站,反复看过有关这种病的症状、发展过程和可能出现的结局。他留意过贴在街头巷尾“根治性病”的广告,一想起那些广告上耸人听闻的言辞,他就不寒而栗。今天,他看了一些有关这类病描述性的文字,又看了一些图片,再看看自己的下身,他觉得他的病已经很重了,他认为已经不可救药了。他越看越怕,心里一阵恐慌,胆战心惊地关了电脑,上床躺下来。 不知躺了多久,他有点迷糊了。不一会儿进入了梦乡。他在梦中看见了自己,他见自己赤条条地躺在大马路上,有不少人围了上来,对他指指点点。他从人群中挤进去,看见自己一丝不挂,生殖器官已经完全腐烂,爬满了白色的蛆;浑身上下被红红的斑点覆盖着,面目全非。人们看一眼,就都捂着鼻子走开了。大头看着自己,心口也堵得慌,连气都喘不上来。他企图长长地伸伸腰,好让自己喘口气,但怎么也伸不出自己的胳膊。他有点急了,就使劲蹬腿,这一蹬,他醒了,感到胸闷气短,呼吸困难,满头大汗。他从床上坐起来,急促地喘着气。那个可怕的梦总是萦绕在他的心头,怎么也挥之不去。他口渴得十分厉害,想倒杯水喝。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又犹豫了,他怕惊醒王一丹,此时他谁都不愿意见。他又回到电脑前,坐到椅子上,眼睛呆呆地看着台灯,台灯发出轻轻的嗡嗡声,在静静的夜里,显得那么恐怖。 他想遵从王一丹的意思去看病,但他一想到大夫和别人那鄙视的目光,想到以后同学们对他退避三舍的情形,他又打退堂鼓了。怎么办呢?梦中的情形历历在目,如果到了那个份上,还不如一死了之。对,死也是一个选择呀,死了死了,一了百了,何必受这份熬煎呢! 怎么死呢?他悄悄地下了床,打开写字台的抽屉,那里有他经常吃的药,他把所有的药瓶打开,想把它都吃下去。就在他吃下去的那一瞬间,他想到卧室里没有水,他又怕到客厅里去倒。他看着手中的药,问自己,这些药毕竟不是毒药,这样吃下去,能药死吗?万一药不死,岂不是又要惹人耻笑。他犹豫了好一阵子,觉得还是另找出路为好。这时他看到了墙上的电源插座,他想起了他曾经被电打过的经历,想找一根电线,把自己电死,找了半天也没有电线的踪影,他又忧郁了,就是找到电线,如果自己在半道上后悔了,手一放松,岂不是功亏一篑。他非常沮丧,重又上床躺下来,不禁又一阵胸闷气短,十分难受。他坐起来,感到自己求生不得,求死无门,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 就这样折腾了一夜,他把目光投向窗口,窗口显出微光,他看看表,天快亮了,如果再找不到死亡的途径,今天就死不成了。他看着窗户,心里有了主意,从那里跳下去,不就一了百了了吗? 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轻轻地开了一扇窗户,向后看了一眼,慢慢地爬上了窗台。他在窗台上犹豫了一会儿,听到了邻居家开窗户的声音,他知道,早起的人家已经起床了,这时不跳,还等何时?他心一横,闭了眼,身子向后一倾,顿时脑子里一片空白。人世间的一切烦恼在顷刻之间烟消云散了。王一丹苦思冥想,实在想不起是哪里出了差错,老天对她竟然如此不公。好好的,丈夫不明不白地死了,不久儿子又死于非命,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哪路神仙?她想找马半仙问个究竟,又一想,骆垣不是对马半仙言听计从吗?从改造祖坟到装修房屋,哪一件不是依马半仙的神谕仙旨进行的?到头来,非但没有飞黄腾达,竟然遭遇飞来横祸,弄得自己家破人亡。看来这神仙也有走眼的时候,或者压根就不是什么神仙,装神弄鬼而已。 对大头死亡的社会舆论,王一丹自始至终坚持打苍蝇摔死一说。社会舆论却有各种各样的版本,飞长流短,不时地灌进王一丹的耳朵里。其中有一说,说是大头越长越像某位领导人,这位领导人又面临着升迁的压力,他的竞争者正在拿他的作风问题给他做文章呢。于是在其授意下,由王一丹设计害死了他们的儿子。 真正的死因,除了王一丹之外,没有人能说得准。她后悔过,后悔没有给儿子早点治病,后悔没有在当天晚上答应儿子要她陪他去看病的要求。别人的议论像刀子一样扎在她的心上。她想,人类普遍的看法是虎毒不食子,其实,护仔行为在动物界普遍存在,否则,这个物种就没有存在下去的基本条件了,何况她是人,她怎么能害死自己的儿子呢。大头不是自己丈夫的孩子,但千真万确是自己生下来的,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怎么能够加害于他呢?别人如此猜测,可见把她看成连自己的儿子都敢害死的毒妇人了。人言可畏,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一想到这些,她就浑身发抖,直冒冷汗。 出了这事以后,甄恪以及和她同床共枕过的男人们,没有给她打过一个电话,没有过只言片语的安慰给她。她想不通,这些人在和她进行交换时,是那样的狂热,那样的甜言蜜语,在那个时候,她就是他们的一切,是他们的心肝宝贝。可如今,她简直成了温神,见着她躲她都唯恐不及,不要说重温旧日的美梦了。她想到这里,就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把天下的男人一个个斩尽杀绝,方解她心头之恨。 这时,有人敲她的门,她赶忙拿过一份文件和一枝铅笔装作批阅文件的样子,然后喊了一声“进”。 进来的是任之良,手里拿着一些发票,递过去,对她说:“这是孩子的事情上,亲友们花下的,你过过目。”王一丹睁大眼睛看了任之良半天,才低头看那一堆发票。看了一会儿,都是骆家的人在大头发丧期间的住宿费、餐费、饮料费,还有水酒费,一共好几千块。她伸长脖子问任之良:“你的意思是……” “这笔费用单位没有地方开支,你看……” “任主任,这我不管。我承认,这些是在处理我孩子的后事期间骆家的人花的。可他们要来,又不是我请他们来的,来了又没有节制地花。你看看,我家出那么大的事,他们还花天酒地,这费用我能处理吗?”“当时骆老六那么横,不由着他,他就要闹事,谁都管不了他。这人你是了解的,我也实在是为难。” “还是那句话,我不管!”说着,她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看我都这样了,都落井下石,够人的来欺负,不够人的也来欺负,我还怎么活呀!” 任之良听着不对劲,什么是够人的,什么是不够人的,当时骆老六煽动骆家的人要闹事,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没有闹出什么乱子来,这会子怎成了欺负人了?他叹口气,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再说,这么大的一笔开支,单位不好处理,自己又垫不起,真是难死人了。他站了一会儿,说:“不行你先放下,过后我们再商量好不?”“没有什么商量的,我不管。” “这就有点为难我了。” “这有什么为难的,谁花下的,找谁去要。骆老六他不是有工资吗?跟他们领导说说,从工资里扣。”她一边说一边抽泣,一副委屈的样子。“好吧,我试试吧。不过,骆老六那情况你也是知道的,天王老子都管不了,谁敢扣他的工资。” “他还没有王法了?”她说着从旁边的抽屉里撕了一片卫生纸,擤了一把鼻涕,不满地瞪了任之良一眼。任之良感到再没有说下去的必要了,也就再没有说什么,转身出了王一丹的办公室。 任之良出去后,王一丹越想越气。相当年,她是何等风光,有多少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又有多少人把望着上她的“黑名单”,走进她的网,得到她的一点残羹剩餐,像任之良这一级的干部,她连看都不屑于看一眼的。可如今,墙倒众人推,世态炎凉呀!王一丹怀着这样的心态,艰难地熬过了一天又一天。她回到家里,冷冷清清的,也不想吃饭,倒在沙发上就睡,脑子里一塌糊涂,怎么睡也睡不着。她有气无力地爬起来,找了几片安眠片,从热水器里接了一杯凉水,一仰脖子喝下去,重又躺下来,不一会儿就入睡了。 她在迷惘中看见骆垣向她走来,他笑眯眯的,握住她的手,她想起自己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他的事,眼泪就一下子流下来了。她伏在他的肩头,心中有说不完的话要向他说,可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扑过去搂住骆垣的脖子,感觉它硬邦邦的,好不冰凉。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具骷髅,向着她龇牙咧嘴,顿时,恐怖的气氛笼罩在她的四周。她放开他,惊恐地望着他,想大声呼喊,却又喊不出来。她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双手蒙往眼睛,眼泪夺眶而出。当她再睁开眼,那骷髅像一阵轻风,随风飘散。 她看看周围,想辨出方向,好找到回家的路。但她没有见过这是什么地方,云遮雾罩的,看不到多远。她站起身,艰难地走了几步,碰见了大头。大头浑身是血,两眼血红血红的,她怕极了,转身想走开。不想大头在她的前面拦住了她的去路。大头面目狰狞,一副恶相。他拿出一条绳子,就要往王一丹的脖子上搭,王一丹惊恐地向后退,不想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一个趔趄向后倒去。她赶忙翻起身来,发现地上遍地是骷髅,发着蓝色的光,使她心惊肉跳。她想逃出这片恐怖之地,一时之间,她的周围出现了许多人,她仔细看看,都是和她有染的那些男人们,这下,她可有救了。她打起精神,向他们招手,可他们个个煞气腾腾,不怀好意地向她逼来。她感到绝望了,憋足了劲大声叫喊,就这样被自己喊醒了。 她大汗淋漓,沙发扶手上淌下了一滩眼泪。此时天完全黑了下来,她害怕极了。她慌慌忙忙地打开所有的灯,屋子里灯火通明,但王一丹的心里却一片黑暗,仿佛世界末日就要到了。 她打开电视机,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枪战片,镜头中枪声大作,一派恐怖景象。她惊慌失措,在换频道时按下了电源开关,电视画面刺溜的一声消失了。心想这电视怎么突然停了?真是活见鬼了。心里越发害怕。她狠狠地按下电源开关,并换了一个频道,电视画面上出现了恐龙,张着巨大的血盆大口,好像要吞了她似的。她并不知道这是电脑制作的,也不懂得恐龙在六千七百万年以前就灭绝了或进化成为鸟类。而她对她生活领域之外的东西又知之甚少,以假乱真的电视制作效果,使她误以为这是存在于现实的一种庞然大物,只是平时没有看到过、听到过罢了。她想,这世界真是变了,连这样的怪物都出来了,并在大众传谋上亮相了。 第二天上班,不见王副局长,高明胜让任之良打了几次电话,不见接听。高明胜想起最近他的这位副手的所作所为,自言自语道:“她能有什么事呢?就是有事,也应该打声招呼呀。” “叫小黄去看一下吧?”任之良说。 “这样吧,你手头没有要紧的事,你去一趟。”“好吧。” 任之良说着就往外走。他到王一丹的门口,敲了半天门,没有反应。一种不祥的感觉堵在他的胸口。他给高明胜汇报了这里的情况,高明胜想到她儿子的事,无论如何得找到她。于是他请求消防队的支持,不一会儿消防队来了一辆消防车,一名消防队员爬上她家的楼层,从窗户上看进去,王一丹在屋里,这位消防队员向任之良打了一个手势,告诉他室内有人,请示下一步的行动。任之良作了一个让他进去的手势,那消防队员敲碎一块玻璃,破窗而入,迅速地打开了门。 任之良进去,只见王一丹斜躺在沙发上,蓬头垢面,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任之良,任之良凑过去和她说话,她满脸惊恐,慌忙往后躲避任之良。任之良心想,不妙,这个女人疯了。他定了定神,轻轻地对王一丹说:“王局长别怕,我是任之良。”王一丹越发害怕的样子,她嘴里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从沙发上站起来,呆呆地发了一会儿呆,就大声大气地叫起来,并拿起手边的东西向任之良砸去,任之良示意那名消防队员控制住她,那消防队员上前从后面抱住了她,她疯狂地咬消防队员。任之良给高明胜打了个电话,说明了王一丹的情况。 局里派车把王一丹送进医院,医生诊断她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不得已,只好把她送进外地的精神病院进行治疗。任之良想,这个曾经在这座城市里很有名气的风流女人,如今家破人亡,连自个儿是谁都认不出来了。她有可能在精神病院里度过她的余生,可惜的是,老百姓将为她支付后半生的工资和高昂的医疗费用,直到她的肌体死亡为止。 .c.-32-由甄恪带队,前去慰问在外地施工的当地驻军,高明胜嘱咐任之良准备慰问品。按以往的习惯,任之良购买了几十箱水果、几百公斤大肉和一些罐装饮料,租了一辆客货车,整装待发。之后,高明胜又叫任之良到邻近地区去买五十箱春宝酒。任之良想,甄恪是去慰问部队的,难道战士们也用得着这个? 在机关上流行一句话,叫做不该问的不问,领导行踪即为不该问之事,按领导意思执行就是了,问那么多干什么呀? 任之良叫小黄开上越野车去买酒,他准备照相机、摄像机,邀请记者,给有关方面打电话,忙得不亦乐乎。出发那天,任之良带着客货车早早地上路了,因为这车走得慢,它是随不上甄恪的车的。中午时分,任之良快到目的地了。他停下来,拿出事先写好的标语,和司机两人往车厢的两侧贴。他的标语刚刚贴好,甄恪他们就赶上来了。一切都按任之良的设计进行,下面该由甄恪打头,客货车随在其后,越野车殿后。因为记者在殿后的这辆车上,在停车的一刹那间,记者在领导下车前必须赶到最佳位置,对准领导人物进行采访。电视台的华记者是轻车熟路,但任之良还是不厌其烦地向他们叮咛了一遍又一遍。 战士们在施工工地就近的公路两旁列队欢迎慰问团。车队停下后,在前来欢迎的部队首长与甄恪握手之前,任之良和记者们已经赶到慰问团之前,忙着照相、摄像。任之良和记者们都懂得,这不仅仅是对历史事件的记录,更重要的是一种礼遇,一种领导身份的外在显现,一点都不能马虎。 战士们在敲锣打鼓,热烈鼓掌,夹道欢迎。甄恪面带微笑,向公路两旁鼓掌的官兵招手致意。此时,任之良意外地发现,马半仙也跟在慰问队伍的后边,不知甄恪的葫芦里又要卖什么药了。慰问团随部队首长进了施工工地临时征用的一所小学。那里悬挂着诸如“热烈欢迎第二故乡党政慰问团”之类的横幅标语,甄恪一直微笑着,在掌声和镁光灯的闪烁下一路走来,心情十分愉快。 会议室设置在学校的一所教室里,进了会议室,按事先安排好的程序按部就班地往下进行。军地双方领导人分坐在会议桌的两边,双方各自介绍了参加会议的人员后,甄恪发表慰问词,之后由军方代表发表感言,再后面双方互相说些客套话,多给记者们一点照相、摄像的时间。一会儿程序进行完后,直接进了临时设置的餐厅,本日活动的高潮就在这杯光斛影中掀起,在醉眼中落下帷幕。 [快抓在线书1.0.2] 第二天,甄恪要去省城。客货车和各路记者,完成了他们的历史使命,任之良打发客货车和记者回去了。其他人跟随甄恪一同前往省城。记者们走了,马半仙调整到越野车上,和任之良一块儿走。任之良问马半仙:“这书记还要到哪里去呀?” 马半仙眨巴着那对小眼睛,神情有点神秘,微笑着说:“书记去哪儿,是由你们安排的,你怎么反到问我呀!这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任之良反唇相讥:“你是甄书记的座上宾,这谁不知道呀!我们只管掏钱,其余的事,不该问的就不问。不过我猜,甄书记可能要去空洞山,烧烧香拜拜佛,求签问卦什么的。你说是不是呀?”“看来你对甄书记够了解的嘛。”马半仙说。 “不然他带你干什么呀!这样盛大的敬神活动,身边总得有位神职人员呀!”任之良揶揄道。 “这是两码事。我是搞服务的,喏,”任之良努努嘴,示意车后行李箱里拉的春宝酒,说,“不然由谁来付这香火钱呀。而你就不同了,你说呢?”稍停,他附在马半仙的耳边悄悄地说,“哎,这主意准是你出的,你什么时候也给我出个主意,让我也弄个一官半职。你知道,我可是快四十的人了,岁月不饶人啊,转眼就船到码头车到站了,这心里急着呢!” “你在机关上呆了半辈子,又成天跟着市委的领导转。向我讨主意,这不是让我班门弄斧吗?”马半仙说。 任之良点点头,他想,人就是这样,天天在一起的,不一定就是一路货色。咫尺天涯,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难知心,这些成语就是对这种人际关系的高度概括。相反,另外一些人,初次相见,却一见如故。在我们的生活中,相反的两种情况普遍存在。他想,这能用简单的志趣爱好的同异来解释吗?显然不能,至少是不够的,不全面的。他想,同床异梦与一见如故,实际上是未来异种和同种生物之间的选择,是他们各自所携带的未来子之间的相互认同。想到这里,任之良不觉笑笑,他说:“说起来也怪,我是经常跟领导打交道的,可怎么就没有像你这么铁呢?嗯,不行,你得给我教教。” “这就要从你自身找原因了,不客气地讲,你是不是有点太清高了呀?我看就有点。”马半仙欠欠身,望着任之良说,“就拿拜佛求神这件事来说,你说灵不灵?你说他是迷信,可就有那么多的人信它,有些还是相当一级的领导干部。就拿甄书记来说,拜佛求神,是他半辈子的习惯了。每当他的工作变动、职务升迁或生活中有重大情况发生或者将要发时,他都要拜佛烧香、求签问卦的。小事就到当地的寺院里,大事就非名山大寺不可了。这次专程到空洞山空灵寺去,我敢肯定,甄书记的职位又有什么大的变动了。” 任之良眨眨眼,望着马半仙,说了声“是吗”,便把头朝后一仰,靠在靠背上,闭了眼,一路上,再也没有和马半仙说一句话。进了省城,在一家豪华的酒店里住下来,甄恪坐着越野车出去了,高明胜、任之良、马半仙和甄恪的司机、秘书留在房间里候着。闲着没事,五个人打三打二,一般情况下,都由三个人打两个人,每次的组合都不一样,先由一人要牌,要定了牌,再根据手里的牌要一张牌,持这张牌的便为“朋友”,主牌的这人和他的“朋友”为一方,其他三人为一方,不对称的双方博弈,以决输赢。如果主牌的人认为自己不需要“朋友”就可胜出,便要一张自己手中的牌,一人和其他四人对弈,称为“吃独食”。三打二时,刚开始出牌都不摸底细,不知谁是朋友,谁是对手,出牌往往帮了敌方的忙,叫好声、叫骂声此起彼伏,场面十分热闹。 马半仙出牌多有失误,和他一伙的因此也就多有抱怨,一次他和司机老方为一方,马半仙几次出错牌,把本来稳赢的一把牌给打输了。 老方气得把牌摔在地板上,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开了:“你还半仙呢,连这么明显的牌都出错了,半仙个球呀,我看半傻子还差不多。”马半仙脸红一阵白一阵,明知是自己错了,挨了骂,不好反驳,但又觉得委曲,就嘟囔道:“这不是玩呢吗,何必那么认真。” “你不是神仙吗?”老方得理不饶人的架势,“出牌的时候你怎么不算算。你不是知生知死,早知五百年吗,怎么连自己该出的牌都算不准呢?” 马半仙憋红了脸,鼓足了劲就要发作,高明胜见状,赶紧阻拦道:“算了算了,都是自家兄弟,能在这儿玩到一起,说明我们有缘。再说了,随便玩玩,输赢也就几十块钱的事,为了几个臭钱,伤了弟兄的和气,何必呢!来来来,接着打,刚才的这一把牌不算数。重打!”说着让任之良把老方摔到地板上的牌捡起来,开始洗牌。马半仙说:“我就退出吧,技术不咋的,影响大家的情绪。”“也好。”高明胜说,“坐我这儿来,给我当参谋,有个神仙在此,看谁还敢赢我?”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又玩三打一,规则跟三打二差不多,只是每次都由一人对付三人,没有朋友,故而没有半点依靠,输赢自己负责。三人的一方则相反,全靠三人团结一致、协同作战,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集体的优势,围剿孤军奋战的对手,才有可能致对方于死地。三人中,哪怕只有一人稍有疏忽,使对手有空可钻,本局必输无疑。 马半仙闷闷不乐,坐在高明胜旁边假装看牌,心中却恨上了老方,寻思着找个机会,在甄恪那是告他的黑状,让这小子吃不了兜着走,看你还牛也不牛。甄恪很晚才回来,之前,高明胜打过他的手机,关机,他的秘书说那就不必再找了。因此,他们没等甄恪,出去简单吃了一点,老方嚷嚷着要出去活动活动,要高明胜安排安排。高明胜借故与他周旋,直到甄恪回来,也没有给他安排安排。 甄恪非常愉快,回来满脸通红,明显喝了两盅。任之良知道,甄恪是不喝酒的,能让他喝酒的,除非是他的领导。他喝得脸红耳赤,肯定是在省上的哪位领导那里喝的。他注意到,越野车上的五十箱春宝酒,绝大部分已经出手。这说明甄恪此行的主要目的已经达到,在此后的行程中,他心情就会不错,麻烦就不会太多,越野车也会轻松一些。 第二天一早,慰问团向着空洞山方向急驶。中午时分,他们抵达该市,在宾馆稍事休息之后,便直奔空灵寺。这是一处著名的旅游胜地,汽车在水泥铺成的山路上盘旋而上。不一会儿到达位于半山腰的停车场,在这里,他们把车停下来,任之良买了几瓶纯净水、几个胶卷什么的,就往山上走。 据导游介绍,早在秦汉时期,这里就成为僧道聚集之地,相传轩辕黄帝曾登临此山,向智者广成子请教治国之道和养生之道,秦皇汉武也因“慕黄帝事”、“好神仙”来过此地。此后帝王将相、风流才子来此山者不计其数,他们在这里留下了大量的诗词文章、碑碣铭文,造就了空洞山空灵寺的人文景观,给空洞山陡增了些许灵气。 [快抓在线书1.0.2] 他们一路走来,还真是这样:整个景区八台九宫十二院,四十二座建筑群,七十二处石府洞天,不仅供奉着佛祖道长,而且还供奉着儒家祖始孔子及玉皇王母、天仙、龙王,三教九流、各路神佛齐集在此,一起分享着人间烟火。 甄恪一行拜神拜到问道宫,这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小院,小院里烟雾缭绕,钟声悠扬。甄恪进了小院,先仰望宫内黄帝的塑像,默默地站了一会儿,马半仙照例给他买了一炷香,给他点上,他向前走了两小步,深深地鞠了三个躬,把香插进香炉里,在导游的指引下,来到一个较为隐秘的小屋里。只有甄恪和马半仙进了这个小屋,任之良和其他人留在了外边。 任之良知道甄恪在里面“问道”,于是他想起黄帝问道的典故来。 据《庄子》记载,黄帝曾先后两次造访此处,向智者广成子问道。第一次见面,黄帝问广成子:“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道之要?”广成子回答他说:“尔治天下,云不待簇而雨,木不待黄而落,奚足以语至道哉。” 黄帝回去后,对广成仙说的话思索品味,觉得自己心境浮躁,道行不深。没有治理好天下,于是他怀着一定要亲聆“至道”的决心,又一次前来请教广成子。 来到广成子的住处,黄帝匍匐在地,再次叩头拜礼后问道:“治身奈何而可长久?”广成子回答说:“善哉问乎,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尔形,无摇尔精,乃可长生。慎内闭外,多知为败。我守其一以处其和,故千二百岁吾形未尝衰。” 黄帝听了广成仙修身一千二百年的经历,深为感动,他说:“大仙可说与天合一了,真是了不起啊!” 听了黄帝的赞叹,广成子说了一通极其深奥的话,其大意是说:我与日月同光,我与天地合一,迎我而来的人,泯然无迹,背我而去的人,浑然无知,人不免于死,唯我独存啊!黄帝两次问道,得到广成子的指教,最后才领悟了最高的道理,那就是,作为一国之君,心胸要豁达大度,善于忘却烦恼,不计较名利得失,始终保持身心的虚静愉悦,才能一心投入到治理国家的事务中去。如此,经过二十八年的奋斗,他以顺其自然的方法,使天下实现了大治。 想到这里,任之良笑笑,黄帝问道是为千古盛世,问的和答的都是自然和人类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包括人类自身的进化和人类的未来。他想,广成子道出了人类在未来某一阶段的状态,那就是,人类的某一部分“不免于死”,最终走向灭绝。而另一部分将“唯我独存”,弥漫到浩瀚的宇宙中,使之得到永生。这样想着,再看看此时此刻在那小屋里问道的甄恪,就显得十分滑稽可笑了。 算卦是空灵寺一道独特的风景,几乎每一座寺庙、每一座宫殿和每一个洞府的门口,都有摆个小摊算卦的,每一个卦摊上都求者云集,生意兴隆。据说这里的卦可灵验了,在那卦摊上或抽一签,或测一字,或掐一个生年八字,或看看手相面相,求卦之人的过去未来、生老病死、荣辱贵贱,全在卖卦者的股掌之中,并且还能以佛法或道法给你指点迷津、逢凶化吉。此时,在那小屋里的甄恪就在干着这样的勾当。这是甄恪此行的核心,外面传说,他可能要到另外一个市当市长了,来此让老道高僧指点指点,再由马半仙给禳验禳验,便可吉星高照、官运亨通了。甄恪在那小屋里半天不出来,只见马半仙一会儿在外面的香炉里烧香,一会儿在小院侧面的小门口放炮,忙得不亦乐乎。又过了一会儿,马半仙在小屋门口向高明胜招手,高明胜走过去,马半仙凑近高明胜,一手做了一个捻钱的样子。高明胜小声问:“得多少呀?” 马半仙左右看看,小偷似的,然后伸出三个手指。 “三百?”高明胜问。马半仙笑笑,小声说:“亏你还张得开口,这里可是神算大家,不似那摆小摊的,给个一百两百的,打发算了。” “我明白了。”高明胜说着向任之良走来。 任之良看在眼里,讥笑在心里,心想,干的都是一些偷鸡摸狗的事,还当别人不知道,把别人都当傻子了。高明胜到任之良这儿,十分不悦地说:“拿点钱!” “多少?” “三千。”“拿什么报销?” 高明胜叹口气:“报什么报呀,回去从我的工资里扣得了。” 任之良把钱给高明胜,高明胜拿着钱走过去,把钱递给马半仙。马半仙接过钱笑笑,转身进了那间神秘的小屋。又过了一会儿,甄恪和马半仙从那小屋里出来,甄恪笑眯眯的,十分开心的样子,马半仙也满脸堆着笑,好像刚刚做完一件大事。高明胜每到一处,都要仔细地看看各处门口的对联、建筑物上的诗文和绘画,不时地拿出纸笔,认真地记上一笔。任之良在小院外边等着,见甄恪他们出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说说笑笑一块儿下山,一块儿返回宾馆。 下山后,当地的头头脑脑已经恭候在那里,同时恭候在那里的还有省检察院的两名检察官。见甄恪下了车,其中一名检察官向他出示了证件,接着向他说了些什么,就带他上了检察院的车,这个具有明显标志的车子,在高明胜、任之良他们的惊愕下,缓缓地开走了。 从这以后,任之良再也没有见过甄恪,传到他这里的消息说,甄恪不仅在天龙市,而且在此之前的领导岗位上,利用职权收受贿赂,在干部提拔任用和市级领导班子调整配备问题上,严重违反有关纪律,而且生活作风侈靡,长期玩弄女性,出入灯红酒绿场所,社会影响特别恶劣。经群众举报,省监察机关查实,涉及违规提拔的干部数十人,收受贿赂数额巨大,移送检察院提起诉讼。最终被依法判刑。 甄恪出事后,有人向监察机关反映,说毛猫从市属某企业伪造招工手续,继而以性服务等不正当手段,贿赂有关人员,违反人事工作纪律,调入行政机关。监察机关责成毛猫所在局严肃查处。高明胜接到监察机关的批示后,叫任之良到他的办公室来。任之良进去后,高明胜问:“这些天毛猫有消息吗?” “没有。” “你看看这个。”高明胜说着就把监察机关的批示给任之良看。任之良扫了一眼,把那批示递给高明胜,对他说:“事情明摆着的,谁都知道是咋回事,就是没有办法处理。”“怎么没有办法?” 任之良看着高明胜,半天,他说:“你是不是下决心要处理呢?” “你说呢?”“要我说,早该处理了。” “好,我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你把这事的来龙去脉搞清楚,写份调查报告,呈报给有关部门,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好的,照办。”任之良费了一番周折,查清了毛猫伪造招工手续,违反规定调入行政机关的实事真相,写出了调查报告,提出了处理意见,经局务会议研究同意后,报监察机关和人事管理机关。不久,毛猫的名字便从该局职工的花名册中消失了。 一天,任之良打开电脑,意外地收到林思凡的电子邮件。林思凡说,她在南方一家新闻机构受聘,试用期已满,她说她要留下来,在此处工作一段时间,她在电子邮件中写到: 一路走来,我曾徜徉于黄河两岸,痴迷于北国风光,陶醉于巴山蜀水,浪迹于大江南北。现在,我决定不再流浪了。我不是回游鱼类,一到繁殖期就游回到它出生的江河生儿育女,此后再拖儿带女,一起游向大海。我也不是候鸟,春去秋来,南来北往,一年往返成千上万公里甚或数万公里,终生奔波在旅途中。我是人,就只能按人的生活方式生活,所以我不能再浪迹天涯,居无定所了。 最近一段时间,生活相对安定,在这个安定的环境中,我真的很想你。除了你,再没有哪个男人走进我的心灵世界,成为我牵挂的人,或一生相许的人。 我知道,我不会成为你的终身伴侣,你放不下你的妻子,更放不下你的家。这我完全理解。但你不能阻挡我对你的爱慕。爱是一个人的权利,爱谁不爱谁,谁也无权干涉。换了别人,可能又要说三道四,但你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正因为你理解,我才敢于爱你,敢于向你表白我对你的爱。因为你懂得爱的真正涵义,所以,我对你的爱不会给你的生活带来任何麻烦,也不会给你的家庭和与此相关的人带来任何伤害。爱就是爱,只要真诚地爱着,就足够了。另外,不知你看到我们这儿公开选拔领导干部的启事了没有。这是一次面向全国的规模较大的公开选拔活动,这样的选拔活动在国内是不多见的,在今后的社会生活中估计也不会很多。我仔细地看过这则启事,十几个岗位中,尽管没有完全适合你的,但我想你还是参加一下为好。理由有二:第一,你有足够的实力考取所报考的职位,尽管你的特长不在这些方面,但你和与你同等条件下的参与者相比,我想你是出类拔萃的,你一定会胜出;第二,这是一次机会,是一次拼实力,拼个人才能的机会,既然给了你这样的机会,你何不小试锋芒,展示展示自己呢? 这则启事刊登在×月×日的人民日报上,报名条件、选拔职位、录取办法等等说得一清二楚,你要是决定参加,请将你的照片、身份证、毕业证、单位介绍信、现任职务任职文件的复印件呀什么的,总之一句话,只要是启事上要求审查的,你都给我寄来,我给你报上名,你好好复习一段时间,到时过来应试就行了。 你千万不要以为我世俗,是为了让你升官才让你这么做的。相反,你千万不要放弃这次机会,我知道它对你不是很重要的,但我觉得也不是完全无所谓的。望你三思。我等着你的回答以及你报名的所有材料,我想你不会让我失望的,你会把材料寄来的,你说是吗? 接着是她的通讯地址、电子邮箱、电话号码和QQ号,便向他道了再见。 任之良看到过这则启事,当时他没当回事,因为竞争的职位基本上是行政职位,他又不擅长于在那种圈子里混。经林思凡这样一说,他还真想去看个究竟,他想,争不争得上倒是其次,重要的是通过这个活动来掂量自己,既然是面向全国的活动,一定不乏精英人物参与其中。参与参与,看看自己是不是像林思凡认为的那样,是出类拔萃的。他在报纸堆里找出那天的人民日报,找到那则启事,认真地看了一遍,考虑考虑后,选择该市政府某部门副职,作为他竞争的职位。接下来,他复印了应试需要的一切证件,给林思凡寄过去,委托她给自己报个名,并征求她对选择这一职位的意见。林思凡很快来了电话,说她尊重他的选择,并说,选择什么职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参与,是竞争,是敢于在世人面前展示自己。她说已为他报了名,并给他寄来了复习资料,不几日就会收到的。 过了几天,林思凡所寄的资料到了,任之良开始着手复习,准备应试。 考试的日子终于临近,任之良请假前往南方参加公开选拔领导干部活动。他坐了四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于傍晚时分到达目的地。 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VIP好书请访问http://www.zaxsw.org/ 或书本网(www.bookben.cn) .com)